要说起阎曾,他的事迹那在姑臧可以算是家喻户晓。
去年张茂调集数万民力修筑灵钧台,可以说是凉州多少年来第一次进行大的工程。从武陵远道而来的阎曾闻讯后,竟然大着胆子夜叩宫门,叫喊说他是张茂的父亲张轨派来的,目的是要质问张茂为什么劳累百姓修筑灵钧台。
半夜从睡梦中被叫起来的姑臧令辛岩急忙赶来,气急之下认为阎曾妖言惑众,这种以先君之命要挟州牧的人必须严厉处置,否则大家以后有样学样,那还不乱了套?
可是张茂却没有这么做,他说:“我确实劳累了百姓。阎曾传述先君之令,怎么能说是妖术呢?”
太府主簿马鲂也跟着劝谏说:“现在世上祸乱未平,只能崇尚道德,不宜兴起劳役大肆修造雕饰亭台楼榭。而且连年来,逐渐感觉到各种事务一天天比以往奢侈,每次修造经营,轻易地违反常规制度,这实在不是士人百姓对明公所期望的。”
于是张茂承认是自己的过错,下令停止修造劳役。
其实,当时灵钧台的一期工程已经修造完毕了,所有主体建筑也成了规模。张茂担心真的造成劳民伤财,所以就顺水推舟,反倒还挣了一个虚心纳谏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从此,阎曾就成了千金买来的马骨,更是大凉诤臣的榜样。
张茂问阎曾是否要做案牍之臣,阎曾当然不会做此选择。他抬起头,正对上了张茂只是他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威压瞬间笼罩全身,即便是以狂士自居的他,鼻头也不由一瞬间冒出一层细汗。
果然人们常说伴君如伴虎,哪怕君是仁君,也不例外。
他连忙躬身道:“下臣不敢······”
张茂摆了摆手,让身体在双腿上坐得更舒适些,开口道:“那子非便和吾说说,对于犬侄,你怎么看?”
自古为臣子的,无论何时何地,谈论主上都是不敬,也极易招惹祸患。何况如今要阎曾在现任大凉国主面前评头论足他的唯一继承人呢?
不过,阎曾毕竟是阎曾,他明白自己的价值所在,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犯颜直谏的勇气,那么他在张茂眼中就会毫无价值。想及此处,阎曾终于不再犹豫,撩起衣襟跪地稽道:“主公明鉴,世子自幼聪慧,十岁能属文,实乃天纵之姿。可······”
言及此处,阎曾抬头直视张茂道:“可世子往年常夜宿于娼妓之所,性子惫懒,不参政,不知兵。虽然近来不知何故,让世子大有改观。但到底还是年轻,做事多有冲动之举,常常不顾后果。方今之乱世,我大凉内有豪族之患,外有敌国觊觎,看似国势渐盛,实则危机四伏。若以世子承业,无十年历练,恐难成大器······”说罢,阎曾伏身于地,再也不敢言语。
不得不说,阎曾所言还是比较可观的。当然,这和穿越后的张骏没甚关系,都是之前那个“张骏”的锅。不过别人根本不知情,只能把张骏做综合考量,所以自然需要多多历练。
半晌,想象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阎曾大胆地微微抬起头,见张茂只是微微闭起了眼睛,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榻沿,仿佛自己方才所言,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吾果然没有看错人,你起来吧”又过了许久,张茂长叹道。
阎曾并没有起身,他再拜道:“下臣本是布衣,于武陵打渔为业,之所以不远万里赶赴大凉,便是想辅佐我汉人明主,荡平蛮夷。主公不以寒门卑贱,更是宽宥臣的狂放无礼,拔擢臣以起居令史一职,下臣无以为报,唯有竭心尽力辅佐主公,以报答主公的知遇之恩。”
阎曾的话让张茂回想起了两人的君臣际遇,他也不由动容,连忙起身虚扶住阎曾,道:“子非,起来吧,吾知你忠心,这大凉上下,也唯有你是南来之人,正所谓旁观者清,吾不问你,又能问谁呢?”
阎曾也十分感动,起身搀扶着张茂道:“主公麾下良将如云,谋臣如雨,阎曾何德何能,教主公如此看重。”
张茂回到榻上坐定,也吩咐阎曾坐下,道:“子非,大凉如今的处境,想必你也清楚,又何必说些宽慰我的话呢?”
摆手止住了阎曾开口,张茂又继续道:“我的这些个臣属,忠心是有的,不过······”
张茂看着阎曾道:“敢于同吾直言进谏的,也只有你子非一人啊。”
阎曾闻言,连忙起身道:“主公谬赞,阎曾愧不敢当。”
“坐下,此间只有你我二人,就不必如此多礼了。”张茂道:“骏儿这两三个月来的转变虽然突兀,却也让吾很是欣慰。这一十五年来,也是吾太过纵容,才让他懒散惯了。可如今浪子回头,又立了大功,总要给他一个机会。毕竟,吾没有选择的余地······”
阎曾明白,让一位主君能够对臣子说出此番话,除了深深的信任之外,还有就是深深的无奈。张氏时至今日,一脉单传,即便张骏再不堪,又能如何呢?难道要把这大好基业,拱手送与别人?不说别人,就是阎曾自己,也绝不会同意的。
又听张茂缓缓道:“我张氏乃姬姓少昊之裔,汉常山景王张耳之后。即便是从汉朝算起,传至我这一世,也有十八代了。这天下,难道就不能有我张氏的一席之地么?大凉创业维艰,不能在我的手中断送,也不能毁在骏儿的手上。”
“所以······”张茂把住阎曾的臂腕,道:“子非,吾有一事要托付给你······”
阎曾闻言起身郑重一揖,道:“主公但有所命,臣下无有不从。”
只听张茂一字一句道:“吾命你辅佐骏儿,做他的一世诤臣!”
“主公······”阎曾吃惊的看着张茂道:“主公春秋鼎盛,怎能出此不吉之言,即便辅佐世子,也不急于一时啊······”
的确,托孤于重臣,一般都生在君主生命的最后一刻。如今张茂身体虽然有羕,但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病危,何况他阎曾只是一小小起居令史,更不是重臣。
“这件事我另有安排,子非,吾只问一句话,你意下如何?”张茂虽是询问,但语气已经不容拒绝。
阎曾拜道:“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张茂展颜,紧紧把住阎曾的手臂,激励道:“对待子非这般的忠臣,我张氏从不吝王侯之赏。”
阎曾闻言心头突地一跳,心道:“您如今也不过是位比王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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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值以后从灵钧台下来,阎曾魂不守舍地登上守在外面的自驾马车,对车夫吩咐了一声,就坐在摇晃的车厢里闭目养神取来。
他是自南而来的人,并没有携带家眷。这两年也没有什么音讯,可能家里人早以为他遇难了。阎曾抛弃家业北上,是因为他对偏安江南的晋廷已经彻底失望,如祖逖那般的英雄人物,下场都是忧愤成疾而死,何况他一介书生?所以,想实现北定中原的人生理想,依靠司马氏是绝无指望的,倒是孤悬西土的大凉正不断蒸蒸日上,极有可能完成他的抱负!
不过今日大将军此举,着实让人摸不到头脑。把自己委派给少将军,说是辅佐幼主,可真正的意图应当并不是这么简单。
揉了揉紧皱的眉头,阎曾叹了一口气,心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这样,当第二日张骏校场点兵受封的时候,阎曾也在往中军的大营赶。他在一个军士的引路下来到一座军帐外面时,正听到里面传来“啪啪啪······”的声响。
阎曾不由一愣,踌躇片刻,还是通报一声走了进去。谁知眼前的景象让他一愣,心里怒道:“真是有辱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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