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枢密使的值帐里,耶律斜轸正在和耶律抹只把酒闲聊。
今天白天斜轸在越国公主的婚礼上代表朝廷宰相,扮演了一个短暂却十分重要的角色。这令他的一颗总是觉得受到冷落因而惴惴不安的心略感踏实。
迎亲队伍走后,斜轸向太后和皇帝表示要去北枢密院处理政务,显得百务缠身似地急急忙忙走了。到了北院他却并不忙召见下属捡阅案卷,先舒舒服服地仰靠在卧榻上,让侍从沏了一杯上等明前新茶。值帐后面隔出一间休息停,这是给夜里值宿的大臣们准备的。休息厅靠南开了一扇墙,卧榻就在窗下,这时正沐浴着温暖的午后阳光。这茶是南方今年的新茶,拍马屁的官员从南京快马刚刚送来。如今南北交战,榷场停市,阻断了多少人的生财之道和多少人的上等享受。好在还有走私贸易的存在,走私从来就是官贸的对手,你退我进,越是禁止越是有暴利可图,商人们总是会前赴后继。只是价格加倍提高,变成更少数人的专利。春天的日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像盖上一层薄丝被,他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这时身穿赭黄龙袍的年轻皇帝走进值房,斜轸赶紧起身行礼,皇帝双手将他扶起,笑道:
“宰相何必多礼。你是朕的顾命宰相,朕年轻亲政,朝廷要靠你主持,朕也要靠你维护。快坐下咱们君臣好好谈谈眼下的诸多要事如何处理。”
他恭敬坐在皇帝对面,感到皇帝的脸上春风和煦,目光中满满都是信赖。他看看周围,问道:
“今天怎么不见太后和韩丞相?”
皇帝微微一笑道:“太后已经归政,韩丞相也致休回家悠游林下去了。今后朕乾纲独断,你要做朕的擎天栋梁。”
他趴到地上磕头,连声道:“敢不殚精竭力辅佐圣主。”
忽然一阵冷风吹进,太后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韩德让。他大吃一惊,回头一看,皇帝不见了。一惊之下突然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敞开的窗户外透进阵阵寒风,阳光暗淡,已是日暮时分。
斜轸命侍从端了盆清水洗了把脸,后背的冷汗还是凉冰冰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其实他对太后忠心耿耿。他知道要是没有太后就没有他的今天。只是太后对姓韩的宠信日隆,令他地位江河日下却又无计可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了希望皇帝亲政来改变现状的想法。他晃了晃脑袋,想要抖落这个荒谬的想法。大权牢牢掌握在太后手里,什么时候归政全都在她的一念之中。要是让人知道他竟藏有这种想法,好日子可就真的到头了。
斜轸走到前面的公事厅,坐在桌案后面,开始翻看文书奏本。在他统领东征期间,北枢密远的公事都由新提拔的枢密副使萧保古处理,这个萧保古是韩德让推荐的。等到他四个月出征回来枢密院并没有什么积案。好在他回来之后枢密使的位置还在,现在案上所摆都是最近几天下面送上来的报告。他随便翻阅,其中有敌国的情报、边境部族的动态、军队的调动、将领的任免等等。其中比较重要的是西南招讨使韩德威关于银夏形势的一系列报告。
那个叫李继迁的自从四年前叛宋以来,战事有胜有负,近来却连战不利,损兵折将,丢了唯一的里族地银州,部众溃散。于是向契丹请求归附。朝廷刚刚任命他为定难军节度使,他便大张旗鼓重整兵马。现在他又提出请求娶一位契丹公主。他早就有妻有妾,娶公主不过是想做契丹的女婿,壮大自己的声势罢了。按说和亲都是对那些在边疆造成重大威胁的蛮部使用的怀柔策略。李继迁不过是一个流窜毛贼,现在既无地盘又无军队,在契丹面前就好比是狮子面前的一只小老鼠,要求和亲,根本就是个笑话。他从对这件事不以为然,心想不知韩德威拿了那小子多少好处,竟然替他请婚。但是他还不想得罪这个手握一方兵权的韩大帅。便写了一个答应与不答应的利弊分析,作为奏本的附片交给太后定夺。
他写道:“契丹答应李继迁的请求等于向将要溺死的人伸出船篙,他必感激不尽,一旦他恢复实力,将成为开封的肘腋之患,对契丹的南向战略大有益处。坏处便是,契丹与党项历来冲突不断,李继迁成不了事则白白送上一个公主,一旦坐大又很可能变成反咬一口的白眼狼。”
写完之后,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在帐中踱步,忽然帐门一掀,钻进一个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耶律抹只。这个耶律抹只在北院做枢密副使好多年,轻车熟路,又和耶律斜轸过从甚厚,所以知道他在当值,也不通报就闯了进来。抹只现任东京留守,这次东征最后一次增兵时他从主持后勤上了前线,统领横扫鸭绿江一路的统领。战胜凯旋,他也到了捺钵大营参加庆功仪式。
见到老朋友夜访,正闷得慌的斜轸喜出望外。忙请他坐下问道:
“抹只兄怎么有空来看我。”
抹只道:“不想去凑那边驸马府的热闹,知道你也是独自一人当值,就来和你聊聊。”
斜轸正好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命一个年轻的听差去厨房端一些酒菜来。听差很快给他提了一食盒的佳肴美酒。斜轸让他将菜摆在里屋的榻几上,再去把筛过的酒烫热。
不一会儿,热酒也端了上来,斜轸把听差打走,请抹只坐。耶律抹只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斜轸对面。两人将酒杯一碰便边吃边聊起来。
“那边的婚宴多热闹,好酒好菜又有歌舞助兴,你倒跑到我这座冷庙来。”
斜轸知道抹只最看恒德不顺眼,成心打趣道。萧恒德原本和耶律抹只一个在朝廷做高官一个在西北喝风,八竿子都打不着。可是萧恒德一旦入朝得了太后的赏识,地位蹭蹭上窜,到了东征最后一仗大扩兵,恒德被任命为大军监军,和耶律斜轸平起平坐,萧挞凛、耶律抹只都成了他的下属。这在萧挞凛都别扭了好久,更不要说地位比挞凛更高,并且本来就和他不对付的抹只了。现在恒德又做了驸马,今后还会更加飞黄腾达,抹只惧怕太后当面不敢说什么,心里的不舒服是肯定的。那边的婚宴他自然是眼不见心不烦,躲都来不及。
“辅政是咱的老上司,你独守枢密院,我岂能自顾自,当然要来陪你。”抹只道。
“你真有那么好?是不是有什么话说?”斜轸呷一口酒,丢了一块肉在嘴里,细嚼慢咽,问道。
“辅政,我听说等那只小公鸡举办完婚礼,就要宣布他做东京留守。把我留下。是不是?”
抹只一口接一口灌自己酒,也不吃菜,蹙着眉头说道。太后私下流露过意图是让恒德主持东京的想法,但斜轸不正面作答,道:
“你回不回东京有什么要紧,升官就好,不是给你加了侍中吗?”
“侍中算个屁,一年也多不了几两银子,便宜了那个臭小子。”
“你想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听天由命,不过是和老朋友吐一吐闷气,不然要把肚子憋坏了。”
“谁叫你姓耶律不姓萧呢,不然我一定做媒,让你娶个公主。”斜轸谑笑道。
“你也是辅政,怎么辅政和辅政就差那么远呢!”
抹只见斜轸说风凉话,一气之下也反唇相讥。斜轸一把将抹只的杯子夺过来道:
“别喝了!胡咧咧个啥!这话你也敢说?是要是让人听见,知道的说是你的醉话,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对你说了什么。”
抹只乜斜着眼睛笑道:“看看,看看,说到你的心里去了吧,别当我不知道,其实谁不这样想,都不敢说罢了!”
两人正说笑,突然院子外似乎有隆隆马队疾驰而来,蹄声在门口骤然停住,咕咚咕咚一阵闷响,好像许多沉重的口袋摔到地上,接着就是一片慌乱的嘈杂人声。门外站岗的士兵扯着喉咙大喊:
“枢密!南京紧急军报!”
这一片混乱声和一声变了调的喊叫惊得里间两个人的心里都是一个激灵。他们都是北枢密院的老人,对这种情况随时都有准备。斜轸也不命人进来,夺步抢出帐外,抹只的酒也吓醒了,紧跟在抹只的背后奔了出来。月光下只见院子外面一片黑黢黢的战马,隐约可见它们全都汗流浃背两腿打颤,有的马背上趴着人,有的马背上光溜溜的。两个卫兵正架着一个瘫子拖进院来。
那个瘫子口中喃喃道:“枢密,枢密,宋军打进来了!已经占了涿州、固安、新城、歧沟关!”
声音不大却听得耶律斜轸如同五雷轰顶。他一步跨到被架着的人跟前用手揪住那人衣服的前襟。那是一件军服已经全被汗水和泥水浸透。他厉声问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从南京来?谁派你来的?”
那人从怀里摸出一封被汗水湿透的信,上面粘着好多片鸡毛,鸡毛都像落汤鸡的毛一样,七扭八歪快要掉下来了,扶他的卫兵递过来一块汗湿的铜牌,上面刻着南京留守司都虞候王铁柱的字样。卫兵哭着说:
“王将军他们从南京到这里一天一夜跑了一千里,一人三马,不吃不喝,就剩一口气了。”
耶律斜轸一把抢过信来,命卫兵道:
“把王将军扶到大帐后面的榻上,给他喂参汤,等他醒了立刻抬到太后帐去!其他的人也都给他们找地方歇着,多弄些参汤来!”
他又朝自己的亲兵和耶律抹只喊道:“马!快!抹只,咱们去见太后!”
太后萧燕燕已经睡下。今天白天送走越国公主之后,萧燕燕在刚刚举行送亲仪式的大帐中坐了很久。皇帝耶律隆绪、北枢密耶律斜轸和隆庆隆祐陪她继续一边饮酒一边享用珍馐美撰。但是她毫无酒兴和胃口,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婚礼明天还要继续,公主和驸马要到宫中来举办答谢母后和皇兄的宴会,并送礼物给参加婚礼的人。太后和皇帝要在他们离开时,送给公主最后一份陪嫁。燕燕让皇帝等人都去休息,一个人到一个放置物品的帐中检查那份嫁妆。
这份陪嫁很特殊,有两辆骆驼驾驭的华车,车的周身包银饰玉极尽豪华;有驸马的华丽鞍马、四季朝服,因为驸马从此被赐以驸马都尉荣衔,要有专门的行头。这些都还平常,最特殊的是一辆豪华的送葬车。这辆车的车厢用纯银打造,用牛驾车,上面装载一只羊,称为祭羊,还有包括盖尸布在内的一应俱全的全套丧葬用品。在女儿出嫁时连葬车都要备好,这个流传久远的习俗不知是不是为了让女儿明白从此嫁为人妇便生死都是夫家的人了。燕燕在送终车前伤心良久。
因为第二天还要起个大早,有很多事要做,燕燕早早就休息了。刚刚进入梦乡,就听见窗下一个宫女的声音,低声但急促地说到:
“太后,太后!北枢密来了!”
燕燕猛地惊醒,顿时火冒三丈。自从燕燕和韩德让如同夫妇一般同起同卧同处一室之后,统管太后帐的大尚宫春喜就训练全体宫女内侍,太后进入卧帐之后,所有人都要站在离帐二十步之外听命,谁也不许靠近,更不准擅自打扰。这一条几年来从没有人触犯过。今天不知哪里来的蠢东西竟然在窗户下面大呼小叫。北枢密这个时候来干什么!这个耶律斜轸也是越老越糊涂了。燕燕想要骂宫女几句,又懒得理她。身旁的韩德让却一咕噜爬了起来,小声道:
“燕燕,快起来,一定出大事了!”
“太后,北枢密,说宋军,宋军打过来了!”宫女战战兢兢补充道。
“啊!”萧燕燕和韩德让同时出一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