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苍,宋国王府中灯烛刚刚点燃。餐帐里的晚膳热了几遍,一家人默默无声地吃了,剩下的饭菜都撤了。但是耶律休哥并没有露面。自从昨天中午匆匆回到府中,他就一直呆在小书房里。
起初他怒气冲冲,把道士奴叫了过来,审问他前天夜里是不是和胡里室在一起,都说了些什么?那天晚上道士奴半夜过了四更才回来。休哥睡觉很轻,听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早上休哥准备去击鞠场上观看比赛,用早膳时漫不经心地问儿子昨夜去了哪里。道士奴却一反常态支支吾吾,休哥心起疑窦,以为这小子跑去寻花问柳。再三追问之下,他说是和几个侍卫朋友在一起。休哥不信,他便说出了朋友的名字,其中就有胡里室。
昨天球场出事,休哥开始只是震惊,等他听到了凶手的名字,不禁全身颤栗,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休哥急急忙忙回到府中,道士奴也刚刚从赛场回来。休哥饭也不吃就开始审问。没想到儿子毫不隐讳,当即招认这件事是他们一起策划的。道士奴流着眼泪说:
“杀韩德让是我的主意,本来应该由我来做,胡里室坚决不让。他说那样会将父亲您牵扯进来。而他父亲战死了,家里只有祖母、母亲和妹妹,量姓韩的也不敢把她们怎么样。他只要我将来好好照顾他的家人。”
耶律休哥听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在战场上他遇到过无数命悬一线的危机,从来没有如此丧魂落魄过。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道士奴是长子,也是他最钟爱的儿子。休哥沉迷于自己的军事世界,没有时间管教儿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一向令他引以为骄傲的儿子变得如此陌生。他痛心疾首地问道: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道士奴年轻的脸上涨起红晕,昂着头道:
“姓韩的是朝廷奸佞,古今中外没有比他更阴险恶毒的,他迷惑太后,让皇上蒙羞;他想将契丹变成汉人天下,让契丹人受汉人的统治;他怕失去权力死路一条,只要他在一天就绝不会让太后归政。要想皇帝亲政,要想契丹恢复从前的光荣,必须除掉此獠!”
耶律休哥除了说到打仗,素来拙于言辞,他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以为是的儿子明白朝廷内部错综复杂和不应该恨韩德让,他狠狠打了儿子一个耳光。道士奴脸上立刻显出几道红印。他毫不怯懦,扬着脸接着嚷道:
“爹,您只会打仗,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您就是一头蒙着眼睛拉磨的驴!您以为会打仗了不起吗?在太后眼里,您还不如那个男宠的一根脚趾头!”
耶律休哥气得一屁股瘫坐在椅子里,哆嗦着嘴唇骂道:
“混账东西,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人拿你当枪使,你会害死你自己和全家!”
他朝外面大喊:“来人!道士奴疯了,让他回自己帐里,不许放他出去!谁放跑了他,老子军法从事!”
管家从来没有见过老爷发这么大的火,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问道:
“老爷,要不要请医生?”
“滚!“他吼道。管家刚走到门口,休哥又叫住他道:
“每顿饭按时送去!”
把儿子关起来后,休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脑子里面像翻江倒海一样。他原本只想为朝廷好好打仗,为祖宗和后代建功立业。他为先帝、太后和当今圣上给了这个机会而感恩戴德。认为自己赶上了好时代,上有名君圣主下有兵强马壮。他对韩德让也深怀敬意和感激,先帝死后,太后、韩德让和自己成了契丹朝廷缺一不可的铁三角,少了任何一个今天契丹的天空都不会如此晴朗。他并不是政治白痴,看多了朝廷的勾心斗角,但幸好可以远离那个黑色的漩涡,专注于自己熟悉且感兴趣的事情。但是道士奴打烂了这一切。儿子的话是一派谵妄胡言,他苦恼的是自己心明眼亮却无法说服和改变儿子,无法阻止祸水淹没自己和家人。道士奴就是胡里室的同谋和幕后策划。朝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明。朝廷不会放过道士奴,自己也无法洗清。一家人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全在太后和韩德让的一念之中。但可以预料的是,今后再也不能带兵打仗了。
尽管他平时从不让家人与宫中人来往,这一天也不得不派人四处打探消息,好歹从太医院探听到韩德让的伤势并无大碍。这让他略微松了口气。
他想到现在最好的办法也许是带着儿子去自首,虽然逃不脱罪责,也比被查清事实,在证据面前不得不认罪好些;他想到要为儿子向太后求情,说道士奴年轻无知,自己愿以所有的微劳折抵他的罪过;他也想到或许应该去看望韩德让的伤情,豁出一张老脸求他高抬贵手。
这样思来想去,快把脑袋想破了也没有拿定主意,他还从来没有如此优柔寡断过。感到大祸临头的王妃哭哭啼啼再三劝说,他才喝了一点参汤,吃了几口点心。
小书房里黑乎乎的,下人们来了几次要给他点灯,都被他赶了出去。
“老爷,老爷!”管家在门外高声叫喊。
“怎么又来了!滚!”耶律休哥烦躁地喝了一声。
“老爷,太后和皇上驾到!已经进了大门了!”
休哥一下惊呆了,以为是在做梦。他等的是夷离毕院或刑部派皂吏或军队来抓人,最少是派人来传唤。万万想不到来的是两宫圣驾。他这才猛然醒悟到事情也许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严重。要是抓人,总不会是太后、皇上亲自动手吧。
他赶紧正了正皱皱巴巴的衣服,匆匆带上幅头蹬上靴子,大步迎了出去。
“没想到太后、皇上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两宫圣上怎么有空到臣这里来?”
耶律休哥声音带着颤抖,跨步上前要施大礼。隆绪上前一把扶住,说道:
“宋国王不必多礼,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朝堂上。怎么,宋国王不欢迎吗?”
隆绪知道他想说什么:昨天刚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韩德让伤势不明,两宫怎么能有闲暇。又见他言行局促,一反平日,心里不禁喟叹,豪情万丈如耶律休哥也不免有英雄气短的时候。
“哪里,哪里,臣只是觉得不敢当。帐浅屋陋,不足以招待陛下,快请快请。”
休哥喉头发紧,全没有了往日的泰山压顶颜色不改的从容。
休哥请两宫到大客帐中坐到上位,自己坐在下面。吩咐下人上最好的茶。宾主坐定,六目对望,都有些尴尬。隆绪想,要打破他的心结,还是要把话挑明,清咳一声说道:
“太后和朕下午去探望韩辅政的伤势,刚刚在那里用了晚膳,之后有些闲暇。良辰美景,风清气爽,朕陪母后散步,顺便就想着来看看宋国王。”
“韩辅政,他的伤势不要紧吧?”休哥声音干涩地问道。
“要是韩辅政伤势严重,朕和母后怎么有心情散步闲走。韩辅政身体底子好,没有受重伤,昨天只是一时昏厥,现在没事了。他还说要和朕一起出来走走,松泛松泛筋骨。是朕让他多歇歇,才强按着躺在床上的。”
“这件事朝廷准备怎么处理?臣,臣正想着明天去见太后和皇上。家门不幸,……”
萧燕燕打断他,道: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韩辅政既然没有大碍,这事就算了。韩辅政不想搞得人心惶惶上下不安。他还提出连胡里室都要饶过。我和皇帝都同意不再追究,只是胡里室一人必须死。”
萧燕燕说得云淡风轻,耶律休哥听得振聋发聩。他放下了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只是为胡里室痛心,甚至觉得他是替道士奴去死的。他感念太后的明智,太后一定清楚道士奴做了什么,还相信自己与这件事无关,不但轻轻放过他的儿子,还特意及时亲自上门表示对他的宠信依旧。皇上说韩德让想要亲自来,想必是真的,他是受害人却想到要来宽慰自己。这种恩情和信任只有粉身碎骨才能报答。
心里豁然轻松的耶律休哥忽觉腹空如鼓,叫了下人过来命道:
“换热茶,上水果点心。”
等到当季的桃李杏子和各色点心端了上来,他让了让客人,便自顾自大口吃了起来。填饱肚子,恢复轻松,休哥又回到往日的沉着镇定,问道:
“两宫陛下亲临敝府,有什么事吗?”
隆绪看一眼面色从容的母后,心想,咱们来就是为了抚慰大帅,让你消除疑虑啊。但这话心照不宣却不能说出来。不过倒真的有一件朝廷大事一直面临决断。见母后朝自己点头,便道:
“不知宋国王有没有想过南面军事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耶律休哥喝干了杯中的茶,侍女换上一杯,又几口干了。吃饱喝足,这时他已是头脑敏捷精神抖擞,铿然说道:
“臣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本想利用击鞠比赛辅助练兵鼓舞士气,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臣正想向太后,皇上奏报,臣以为应该准备今冬开战。”
“噢?朕一直在想,现在这样不战不和的局面想必不能长久,没想到宋国王已经有了打算。现在前线的形势如何呢?”
“朝廷有情报来源,太后和皇上对开封的情形一定十分清楚,但如果陛下有兴趣,臣还想多啰嗦几句。两国边境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据可靠消息来源,臣得知,赵光义虽然两次侵略都以惨败告终,却并不甘心,反而更要挽回面子。他表示要亲率军队再次北伐,积极重整军备。去年四月,战争硝烟刚散,他就派使者到黄河南北四十余州郡强行征兵,命令八丁抽一,雷厉风行,不得违抗。并已布置大名府做好迎驾准备。南朝国中贺令图之流还大有人在,总想迎合皇帝挑唆开战。但一些头脑清醒的大臣却深知两次北伐已经令宋国元气大伤,坚决反对大规模征兵和皇帝亲征。宰相李昉的上疏甚至将他的皇帝比作秦皇汉武隋炀帝,说他们为了一朝之忿,导致民不聊生。李昉因此被罢免。赵光义不得已停征河南知兵,只在河北继续征召义军。兵法云,看你的对手是谁,有时候,主动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如果对手是一条疯狗,它舔平伤口又该咬人了。已经有过两次了,不能坐等赵光义再次发动突然袭击,主动进攻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