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徐安澜跟着时屿去衡豫食品,同去的还有方汲。一行人没有事先通知,打了负责人高总一个措手不及。
他看到时屿身后的方汲:“时总。”他只看了一眼, 面色如常,“您什么时候到的?”
“有几天了。”时屿并没有隐瞒。
高总愣了愣, 很快恢复如常,“您请。”
时屿点头,没有多说。
高总是他爷爷身边左膀右臂的孙子,当初他要在云南设立分部, 就把他派了过来。这么一待多年,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一行人到会议室, 高总要召集高层, 时屿阻止, “把井村项目所有资料拿给我。”他强调,“包括报表。”
他绷着脸, 只消一个眼神高总就明白了, 但他也早有准备。
会议室隔壁是间小休息室, 时屿看徐安澜,“你跟方汲先过去。”
这是要单独处理了。
方汲有意见:“时总……”
话没说完, 被徐安澜拉住,“好,我们先去。”她笑着对他,“开了这么久的车,你不累?”
方汲脸红, 倒是不好意思了, “对不起, 徐律师, 我忘了这事。”
他是习惯了来回奔波,山上山下的跑,这徐律师是个小姑娘,坐惯了办公室,折腾不了。
两个人去休息室,只剩下时屿跟汪助理。
汪助理将最近汇总的资料发给他:“了解过了,账目确实有猫腻。”
时屿一目十行看,脸色沉了下来。
“徐律师,您说时总最后会……”方汲有些紧张,他坐不住,又怕影响徐安澜休息,只得在窗台边来来回回转悠。
徐安澜见状,瞅了眼跟会议室连通的小门,“你觉得时总为人怎么样?”
方汲怔住,为难。
“以前别人说时屿外冷内热,我不以为然。”徐安澜双手交叠,扣在身前,“商场如战场,不身在其中我不予置评,但他如果不是诚心想要解决你的事,他没必要去井村跟着你转了那么些天。”
他远没有他自己所说的冷血,相反,这几天为数不多的相处,她眼中的时屿像是另一个人。比她以为的耐心,也比她以为的有温度。
至少,妮妮给他编的花环,他再怎么排斥也照样任妮妮戴上了不是。
方汲坐下来:“徐律师,我怎么样无所谓,只要村民的利益可以保障,我都行。”
徐安澜收住笑,难怪汪助理说方汲有时候挺傻的。
她安慰:“你放心,你怀疑的财务问题是我们的王牌,我想,时总这会儿如果有心要查,应该也看到了。”
而按照时屿的脾气……
时屿确实是发现了报表的问题,他不说话,只是一页接着一页的翻。
高总坐在他另一侧,早在方汲发函总部他就知道有些事瞒不住,“时总,分部目前整体呈亏损状态,这事不作假。”他选择坦白。
时屿又翻过一页,依然不说话。
高总斟酌措辞:“我还是坚持最初的方案,云南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如果选择做快消品像果干,果汁这些低成本,收益快的项目,公司很快就能扭转现状。”
时屿手一顿,看着高总,他目光灼灼,眸底似藏着冰雪。
但其实他并没有动怒。
高总硬着头皮:“普洱前期投入太大,从种茶到采摘再到制茶,最高的人力成本几乎拖垮整个项目,甚至影响公司其他经营。时总,不光是前期,后期投入更是无法预估,无底洞啊。”
“不仅如此,普洱市场竞争又大,研发的公司层出不穷,时总,光一个普洱项目,多少公司最后被拖垮?是,方汲是有能力,他定期反馈的产品改良记录确实有提升的空间,可是,时总,他研究了三年半了。”
高总自认自己是为公司的发展考虑,所以,他默许在账目上做了手脚,也跟总部隐瞒了一些实际情况,目的是逼退方汲,也希望总部能叫停普洱项目,将人力物力投入到其他更容易盈利的项目,保证云南分部不拖集团总部的后腿。
他翻开跟方汲签订的合同:“我们跟他签订的合同上所说的利润,这个利润也没有具体到点,如果是因为他找了律师,我们未必会输。”
汪助理闻言瞟了他一眼,假如高总不是老高总的亲孙子,不是老爷子的左膀右臂,这会儿时总早就让他去财务室结算工资了。
高总说了半晌,时屿对这一番辩白不置一词。他低着头,目光似在面前的资料,又似思考。
原本信心十足的高总开始慌了,在他犹豫要不要再次开口解释的时候,时屿抬头看着他。
高总的心沉到了谷底。
“你沉不下气,不适合这里。”时屿眸光很淡,语气也是淡的。
高总深呼吸,却不辩解。
时屿递给汪助理一个眼神,他点点头,离开。
“调你去衡豫普洱的酒店,有意见吗?”时屿问。
他声音无波无澜,完全是商量的语气。
高总哑然。
汪助理不知道里头是怎么谈的,门再次被打开时,高总面上是轻松的。
“时总。”他看向时屿。
时屿站在窗前,他半撑着窗台,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这个城市远没有上海的忙碌,车是慢的,人也是慢的。
他问汪助理:“合同拟好了?”
“是,顾律师看过的。”
“好。”
时屿去隔壁,汪助理摸不着头脑,赶紧跟上。
休息室里,徐安澜跟方汲分坐在两个沙发,一个闭目养神,一个正看手机。
门一开,方汲立马起身,手机还被他捏在手上。
时屿看在眼里,随即,视线落在徐安澜脸上。她闭着眼睛,许是听到声响,她慢悠悠睁眼看来。
“时总,结束了?”她朝他一笑,“是不是轮到我们谈谈了?”
徐安澜对他客气又疏离,仿佛他们昨晚在星空下的夜聊都是一场梦。
时屿几不可见的蹙眉,他解开外套扣子,落座。
“徐小……徐律师。”汪助理改口,将文件递上。
这是针对之前跟方汲签订的技术合同的补充协议,徐安澜意外,仗都没打呢,对方先投降了?
她狐疑的目光,时屿却笑了笑,示意她先看。
比原先合同更为苛刻的补充协议,徐安澜只看了一半就忍不住要对那个刚刚才让她改观的男人发火。
“时总。”她拿着协议到他跟前,就差把协议甩他脸上了,“我想请问您,哪位律师这么有才能写出这样一份将劳动力压榨到极限的协议?”
她站着,他坐着,她怒气冲冲,他一脸平静。
诡异的一幕。
他眸底甚至隐约含着笑,静静看她发脾气。任是谁不知前因后果的看到,都会觉得她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徐安澜是真气,怒气直冲脑门,可她很快控制住,平静下来,“抱歉,我的问题。”她指着协议,一条条跟时屿说理,“阶段性验收的条件您不觉得苛刻吗?还有,两年内必须改良普洱的品种以及食品应用的推广,您确定这不是在刁难人?”
“最后,方汲任劳任怨,所有的技术专利却都归你们所有,时总,您可真不是一般的生意人呢!”
徐安澜睨他:“奸商非您莫属。”
时屿还是笑,他目光转向一头雾水的方汲。
“徐律师。”方汲反应过来,“能让我看看吗?”
徐安澜把协议递过去,时屿这才开口,“站着不累?”
“我没跟你开玩笑。”她已经心平气和,略一思索,便在心里计划好这场仗要怎么打了。
他摊手:“我也没有跟你开玩笑。”
徐安澜:“……”
可他这模样分明就是……就是……
反正,她说不上来。
“时总。”方汲突然插话,“我签。”
徐安澜难以置信:“方汲?”
她都还没正式开始发难,他却先低头妥协了,这还怎么谈下去?
方汲却认真理了理自己身上的t恤,抚平因为不安与忐忑被揪乱的下摆,他走到时屿跟前,认认真真看他,又认认真真弯腰,朝他鞠了个躬。
徐安澜莫名,她看看方汲,再看看时屿。
“想清楚了?”时屿敛了笑。
方汲用力点头:“想清楚了。”他转向徐安澜,“徐律师,也谢谢您。”
他把自己最关注的那一条给她看:“时总愿意给井村百分之十的项目收入。”
不是利润,是收入,也就是说无论这个项目整体收支是否盈利,村民们都能拿到收入的百分之十。
徐安澜接过来仔细看,看完,内心震动。
光看这一条,时屿亏了,可伴随着高诱惑的是几近苛刻的条件,对方汲而言仍旧算是吃了大亏了。
“方汲。”时屿心底也有意外,他看向方汲,朝他伸出手,“协议里标注的是井村,不是你方汲个人。”
负责管理的人是方汲,利益方却是村民。这是保证了有一天万一方汲忘记初心后私吞下衡豫支付的百分之十项目收入款,抛下井村的村民。
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
方汲握上去,很激动:“谢谢时总。”
时屿都感觉到他手心的汗:“权利和义务,方汲,最后一次机会你考虑清楚。一旦签下这份补充协议,意味着你要付出的更多,如同你的律师说的阶段性验收、后续品种改良、针对普洱的食品研发,都将比上一份合同更为严苛。”
“方汲,你敢不敢?”
徐安澜不由看着面前这个人,他目光里透着坚定,不似她前几天在机场见到的那个憨憨的只知道种茶的方汲。
“当然!我是吃井村百家饭长大的,我这辈子就打算扎根在村里,一辈子都不会走。”方汲松开手,“谢谢您,时总。”
时屿点点头,英俊的脸上显出几分暖意。
徐安澜沉默。
中午是在公司食堂吃饭,徐安澜跟时屿面对着面的位置,她憋了大半天,看看他,低头吃两口饭,再看看他,又吃两口,其实她都没怎么吃。
时屿觉得好笑:“徐律师,下饭菜?”
徐安澜:“……”
她撇撇嘴:“时总,您还是保持您的高冷吧,更符合您的气质。”
时屿笑了笑,继续吃饭。
食堂伙食不错,大约又知道大老板来了,水准在平时之上,味道不比外头餐厅差。
徐安澜吃了两口,索性放下筷子直愣愣看时屿。他吃饭速度挺快的,不像圈里那些贵公子讲究得一口饭得配上多少菜,再慢条斯理,动作优雅。他就是埋头吃,一口饭一口菜,速度很快。
“您这是小时候没吃饱饭?”她打趣,挺损的。
时屿抬眼,咽完嘴里的东西才说:“能快速解决的事情,浪费那时间干什么?”
徐安澜一噎,竟无言以对。
工作重要,所以,吃饭成了浪费时间的事情?
然后,她就笑了起来,那些迷恋时屿迷恋得要死要活的姑娘们可都看走眼了啊。
转念一想,徐安澜又觉得自己该道个歉。时屿总说他自己是个生意人,但在这诡秘的商场他足够坦荡,也足够善良。
“时屿,对不起。”她是个知错能改的好姑娘。
时屿诧异,不懂她没头没尾的这一句,可他还是说:“不容易,能得您一句对不起。”
徐安澜翻了个白眼,重新拿上筷子,“你不是说自己不是慈善家?说你帮不了每个人?”
时屿看她餐盘里还是满满的量,放慢速度,“我确实不是。”
“那你还给井村这么优厚的条件?”
“我记得刚才是你在骂我是压榨劳动力的奸商。”
徐安澜“啧”一声:“我都道歉了。”
虽然,她还是觉得那些条件对方汲而言确实是太苛刻了,假如给她时间谈,总能再谈下来一些。
时屿声音里染上一丝笑意:“我想要的只是方汲这个人。”又觉得这话有歧义,他解释,“他的技术和韧性。”
“只要他敢留下来,普洱的项目就不会亏。”
他是个生意人,这话一点都没说错。这是他衡量过后的决定,若没有盈利的长远空间,他绝对不会无底洞的投入。如高总所说,要真正盈利或许看不到尽头,但也有可能会大爆。
他愿意冒这个风险将机会留给方汲。
徐安澜一愣,心底仿佛有根柔软的弦被触动。这感觉不对,她戳了戳餐盘,她可不想招惹他。
可他笑这么好看干嘛?
“哦。”徐安澜想了半天,回了这么一个字。
两个人一时又没话可说,那股淡淡的距离感重现,时屿眼角眉梢都透着几分遗憾来,忽然怀念起昨晚的夜谈啊。
一离开井村,她又变成了徐律师,对她全身竖起的客气和疏离,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难受。
解决完方汲和公司的事情,汪助理去订票,他们决定晚上回上海,下午方汲做东说要带他们在市里逛逛。
徐安澜被方汲带着买特产,时屿陪着逛,接到许沐电话。
“跟你们那位徐律师相处如何?”许沐揶揄,“有没有情感对情感上的深入交流?”
时屿:“……”
他看了眼挑挑拣拣的徐安澜,没答。
不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啊。
许沐惊讶得不行:“那我可自己解读了啊。”
时屿这才骂了一句。
许沐连说“好”,说正事:“城市沙滩的项目如您所愿让给徐氏了。”他一想起就觉得肉疼,“放心,绝对做得没有蛛丝马迹,徐家肯定看不出来。”
他捂住心口,抓了两把,“唉,我就是肉疼啊。”
一向正经的许沐也变得不那么正经了,时屿笑斥:“跟老张走这么近,变黑几度了?”
许沐:“……”
他不甘心,怼:“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别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许沐这是意有所指。
时屿拧眉:“能不能好好说话?”
徐安澜挑了一篮子特产,看向他,“你要不要……”
见他在打电话,她及时收住,想了想,索性帮他也挑一套。
“能啊,我这不就是在好好说话?”许沐明示,“说你瞎折腾。”
可惜,时屿还是没懂。
许沐似真似假的感叹:“我爸妈怎么就没再给我生个妹妹呢!我那个堂妹啊不争气,早早就把自己送了出去,要不然啊……”
要不然给时屿使几个美人计,十个八个项目他都得乖乖送上来。
这是越说越离谱了,时屿果断挂了电话。
许沐听着耳边的“嘟嘟”声笑了起来,他可就等着某些人打脸的那一天。
折腾,可劲的折腾吧。
徐安澜又拿了个篮子,跟她自己的一样,放了一模一样的一套特产。
时屿走到一边,他又找出许沐的名字,劈头就问:“你这……还有徐安澜其他资料吗?”
他难得这么支支吾吾,因为别扭,他背过身,轻咳了两声。
电话那头毫不留情的一顿笑。
“你指什么?”许沐边笑边问。
时屿:“……”
“算了,不用了。”他又挂了电话。
他是想起了徐安澜说过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但背后调查她也不好。
时屿站在特产超市,自己拿着手机百度。ptsd的症状不少,他研究了几条,越发觉得不对。
徐安澜不该是这样的。
他又点开一条释义:【ptsd:网络热梗,指某个有影响力的事物,在过去很长时间之后,依旧有热度,有话题。】
时屿:“……”
联系之前徐安澜讲电话那模样,他就知道又是自己犯蠢了。
现在的小姑娘啊,真会玩。
时屿无奈,他看着百度栏里关于ptsd的浏览记录,真是碍眼得很呢,明晃晃在说他跟她之间有多少条沟。
他动手一条条删除。
店里忽然一阵骚动,只听汪助理一声:“徐小姐!”
时屿手一抖,原先还悠闲选特产的小姑娘朝他跑来。
“安澜?”他下意识把手机一藏。
徐安澜神色凝重:“对不起,我有急事,现在就得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