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银海漂移 沈常青 7267 字 8个月前

送走小舅子方敬文,王加林返回银行大院。

本来准备从院子东头的楼梯上办公楼的,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现距下班时间只剩下四十来分钟,于是停下脚步,改变主意,开始走向那栋吸人眼球、招人嫉妒、惹事生非的宿舍楼。

这栋楼是五个月前交付使用的。大楼投入使用时,确实在孝北县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过惯了贫穷日子的孝北县老百姓眼里,这样的宿舍楼那简直就是皇宫呀!很多新鲜玩艺儿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之前甚至闻所未闻。

我们已经知道,这栋楼一共四层,在当时孝北县城,已经是最高建筑了。整栋楼房采用的是砖混结构,这与后来流行的框架结构有一定的差距,但是没办法,关金宇的建筑队当时只有这样的实力和水平。大楼坐北朝南,从西往东共有三个半单元。每个单元八套住房,三个单元就是二十四套,最东头的半个单元,则是四个很宽敞的单间。楼顶平台上立有三个巨大的球型储水罐,负责整栋楼的用水供应。

楼房是由银行统一装修的,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精装房,业主领到锁匙后,直接可以搬家入住。

楼梯间的路灯,采用的是触摸式开关。只要用手指摸一下开关的金属面,路灯就会亮,而二十秒之后,灯又会自动熄灭。——这就让孝北县城人感到特别神奇。他们以前见过的路灯,开关要么是拉线的,要么是纽扣式按动的,开灯关灯都得手工操作一次,已经开着的灯,如果你再不动开关,它就会一直亮着,怎么可能自动熄灭呢?开灯同样很邪乎,你一定得用手指或者身上的其他部位接触到那个金属面,也就是说,必须碰到肉,如果戴着手套,或者用衣服去碰开关,路灯怎么也不会亮。孤陋寡闻的孝北县城人当然不会想到,在孝天城、武汉市这些大地方,还有听到声响就会亮的声控开关路灯呢!

进家入户,必须通过两道门。外面是镂空防盗门,里面才是木门。防盗门和木门都是上锁的,所以,进门必须有两把钥匙。墙面和房顶做的白色乳胶漆,客厅、餐厅、厨房和厕所铺有地板砖,卧房的水泥地面刷了地板漆。主卧和餐厅的窗户是铝合金框,茶色玻璃梭拉门,客厅与餐厅之间隔着铝合金玻璃幕墙,正中间也是一扇梭拉门。最吸人眼球的,还是客厅和餐厅的吸顶灯,以及卧房之间墙面上的壁灯,全部打开时,真的能给人一种金碧辉煌的感觉。

因为单元房总共只有二十四套,而a银行孝北县支行有一百多名干部员工,在分配住房之前,就必须有一套完整的方案。支行成立了由办公室、人事股和机关工会联合组成的住房分配工作领导小组,负责方案的制定及具体实施。方案先把在孝北县城有住房的职工或者配偶有住房的职工排除在外,然后设置了多项指标,对职工进行综合评分。这些指标包括职务、职称、工龄、行龄、获得的荣誉和奖励、是否独生子女、是否烈士家属、是否军属等等。不同的指标对应不同的分值,当然,职务分值所占的权重比例是最高的,充分体现了中国的官本位特色。

王加林最初被认定为“配偶有住房”的情形,划归没有分房资格的范围。他怒火中烧,据理力争。老婆红梅在县一中住的那间单身宿舍能叫“有住房”吗?那就是一个临时安身之处。

方红梅调入孝天市二中、也就是现在的孝北县一中时,学校成套的宿舍早已分配完毕,她被安排在教学楼与宿舍楼之间的那排简易宿舍居住。

简易宿舍是一排坐东朝西的砖瓦平房,背靠花园镇装卸运输公司,面向学校的一片小树林。宿舍一共有十多间,每间面积不到十平方米。住的都是青年教师,以及象方红梅这些新近调入的教师。

一通间屋子,既当卧室,又当客厅,还兼做厨房,没有卫生间,内急必须穿过教学楼门洞,去学校的公共厕所。家家户户烧蜂窝煤炉子,为防止煤气中毒,晚上得把炉子提到屋子外面。

王加林家的煤炉子一年四季都放在外面的屋檐下,做饭时,把油盐酱醋拿出来,就在露天里炒菜。他觉得每天把煤炉子提进提出比较麻烦。白天黑夜与煤炉子做伴的,还有那辆他上班用的飞鸽牌自行车。女儿王彤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还和他们夫妻俩睡在一张床上。两人晚上产生了那方面的**,从来不敢贸然行动,总是努力克制着。等到午饭后女儿出去玩了,他们才迅关门闭户,宽衣解带,匆匆行事,偷情一般。有时女儿出去后又突然返回,拿忘在家里的东西了,或者要喝水了,搞得他们兴致全无,或者由于仓促掩饰而显得衣冠不整,甚为尴尬。

这样的住宿条件,能算他们“在孝北县城有住房”吗?

王加林向住房分配领导小组陈述情况,找支行领导评理,甚至邀请他们去家里实地考察,好不容易才使自己进入到有资格分房人员的大名单。不过,对于他提出的“选调干部应适当加分”的建议,行领导和住房分配领导小组没有予以采纳。理由是,选调干部的覆盖面太窄,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够享受。好在他有“副股级干部”的头衔,工龄相对较长,又只有王彤这个独生女,综合得分进入前二十名,最终分配到了顶楼的一套两居室。

虽然楼层不怎么好,面积只有八十多平米,是整栋宿舍楼户型最小的,但加林同志还是非常满足。他毕竟是第一次住单元房,所以,拿到住房钥匙,领着老婆孩子进入新居时,他们都有一种宛若进入天堂的感觉。

紧接着,就开始做搬家前的准备工作。

除了结婚前后添置的双人床、四屉柜、书柜、写字台、小方桌和四把椅子这些家具外,他们后来还购买了电视机、洗衣机和电冰箱。本着“能用尽用,缺啥补啥”的原则,王加林和方红梅多次讨论,反复研究后决定,定做一组挂衣柜、一组低柜、一个茶几和一个电脑桌,购置一个三人沙,在厨房里安装抽油烟机,在厕所里配燃气热水器。

初步估算了一下,五千元钱基本上可以搞定。

为了保证新居的美观和协调,他们把旧家具抹得锃亮,该维修的都进行了必要的维修,还忍痛割爱,扔掉了一些没有实用价值或者有碍观瞻的东西。诸如,因排水管腐烂早已搁置不用的洗衣机,底部裂且破了檐儿的洗脚盆,油漆脱落、靠背断裂的木椅子,皮革破损、弹簧松懈、一坐一个坑儿的旧沙,以及生了锈的饼干盒,有点儿漏水的铝鼓子……

保留下来准备进入新居的,都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的“精品”。经过用心的摆设和布局,家里焕然一新,很有个看头。他们简直觉得自己步入了“富人”行列,达到了小康水平。尤其是抽油烟机和燃气热水器闪亮登场,着实让一家三口兴奋了好一阵子。

王彤最高兴的,是她终于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再就是,洗澡不用坐在脚盆里面,能够站在花洒下面淋“热雨”了。

搬家那段日子,乔迁之喜洋溢在整个银行大院,家家户户都是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的。条件好的人家,旧家具、旧家电都不要了,全部换成新的。成套的高档家具、几千元一幅的落地窗帘、平面直角彩电、卡拉ok音响、双开门冰箱……各种新玩艺儿让人眼花缭乱。

“老银行”们比赛式地高消费,让王加林夫妇大开眼界。

这种情景在中小学校园里是很难看到的。工作在银行怎么就那么有钱呢?王加林进银行时间不长,所在部门又是“清水衙门”,对收入的变化感觉还不是特别明显。至于行业内部的潜规则和灰色地带,他偶有耳闻,但没有实质性地接触或者遇到过。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在银行天天与钱打交道,钱进来、钱出去,做的就是钱生意,弄钱自然不是太难的事情。——对于王加林的疑问和困惑,方红梅是这样解释的。

王加林嘲笑老婆是妇人之见:你以为银行里那成堆的钞票能够随便抽几张带走么?银行职员经手的都是客户的钱,日清月结,每天的账目必须做到分厘不差。如果差钱,当班营业的人都脱不了干系,不查清楚下不了班。这就是银行的“三铁”——铁账本、铁算盘、铁制度。

“铁个屁!钢都能熔化,铁就没有被锈蚀的时候?只有你那么天真。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是酸的。”方红梅反唇相讥,对于王加林的解释根本就不屑一顾,“一个很现实的例子,我们搬家时,什么都得自己动手、自己掏钱,搬家后基本上没人上门恭贺。再看看几位行长和罗新初,搬家也好,去武汉买家具也好,去孝天城买家电也好,哪家不是企业派车派人?哪家不是厂长经理轮番上门?谁知道那些家具家电是他们自己买的,还是企业送的?你又说得清楚他们收了别人多少礼金?”

王加林没有办法回答。

虽然方红梅的观点有些偏激,但女人看问题的眼光,有时候还是很毒的,这点他必须承认。

搬家那段日子,进出银行的大卡车的确都是企业的,基本上看不到出租车。眼见别人家门庭若市,而自己家门可罗雀,加林主任心里也的确产生过不平衡,但方红梅的“葡萄理论”,还是伤了他的自尊心。

也不是完全没人向加林主任献殷情。

搬家没几天,余丰新就来找过他,看他家里窗帘没装,就提出帮他们装好。并且说,由于支行办公楼正准备装窗帘,费用可以记在一起,由支行统一结算。

加林主任没有同意,搞得他的副手余丰新非常尴尬。

事后,方红梅骂他装清高、假正经,余丰新提出用支行的钱给他们装窗帘,肯定是想借机把自己家里的窗帘也一起装了。王加林回绝之后,余丰新也没有机会搭这趟顺风车,搞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王加林振振有词,声称自己不是那种存心想吃别人家葡萄的人。别人家的葡萄,吃不到也就罢了,不吃更安心,吃了反而会睡不着觉。他一直坚守这样的观点,并以此来回应老婆方红梅的唠叨。

虽然搬家期间没人上门,但完全安定下来之后,加林家还是热闹过一阵子。比方,加林他妈白素珍带着他的同母异父妹妹马颖从保定来过,红梅的父母和她的小弟弟敬武从方湾镇来过,加林他爸王厚义、继母胡月娥带着他的两个同父异母妹妹加叶加草从潜江来过,红梅的妹妹腊梅抱着正在吃奶的儿子黑皮来过,方敬文、李华和亮亮一家三口来过,县人行办公室肖主任带着B银行、c银行和d银行的办公室主任来过。还有师范时的老同学,牌坊中学的老同事……

亲戚朋友接连不断地来参观和拜访,让他们忙得整天脚不沾地,不亦乐乎,有时也会焦头烂额。家里来了客人,食宿是必须安排的。关于吃饭,时间充裕就自己买菜在家里做,时间紧张或者人数较多,他们就去街上的餐馆。住宿不成问题,家里那么宽敞,多准备几床棉絮和棉被,直接打地铺。

招待客人还有一个比较固定的项目,那就是打牌。酒足饭饱之后,客人们一般都想打麻将或者“斗地主”,这也是主人必须安排的。

加林和红梅在牌坊中学时就学会了这两种游戏。麻将和扑克一度成为他们夫妻俩和门卫老宁、部队抽水房广广消磨时间的主要娱乐工具。四个人都在的时候就打麻将,差一个人的时候就“斗地主”。

赌博犹如吸毒,不管是大赌还是小赌,沾上了就会上瘾。无论是在牌坊中学,还是后来住花园镇,也不管工作、学习和家务有多么忙,两个人总会忙里偷闲玩上几把。赢钱时高兴,输钱时扯皮。打牌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特别是红梅老师,在县一中和银行里都有相对固定的“麻将班子”。一声召唤,大家都会迅聚到一起,团团围坐,乐此不疲。所以,陪客人打牌也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两个人抢着上场,有时还会争得脸红脖子粗。

山朝,水朝,不如人来朝。

已经扬眉吐气的王加林和方红梅,从来都不拒绝别人来见证他们的风光。不过,也有两类客人不受他们的欢迎:一类是推销产品的,另一类就是来找他们借钱或者要求贷款的。

a银行孝北县支行成立后,王加林被聘任为支行办公室主任——实际上是牵头副主任。在支行印的聘任文件中,他和余丰新的职务都是办公室副主任,只不过他的职务后面多了个括号,加了“主持工作”四个字而已。为表述方便,我们暂且还是把他叫成是办公室主任吧!

那么,银行办公室主任究竟是多大一个官儿?有多大的权力?具体做些什么事情呢?

商业银行虽属企业,但在管理上与党政机关、社会团体及事业单位也有一些类似的地方。各级行的办公室都是“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的综合部门,协调左右,联系上下,沟通内外,服务领导,服务机关,服务基层。没有人做的事情都该办公室去做,没有人管的事情都该办公室去管,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不管部”。

作为部门负责人,办公室主任除了做好公文处理、会议组织、行政后勤这些日常事务以外,还要充当行领导的智囊和耳目,当好参谋和助手。通俗地讲,就是履行“大内总管”的职责。忙,是办公室主任的标志性特征。至于权力,可以说很大,因为办公室主任是领导身边的人,能够“通天”;也可以说很小,部门负责人毕竟属中层干部,大小事都得向行领导请示,特别是遇到要花钱的时候,绝对不可能擅自作主。

这些套路和门道儿,做过机关工作的人一般都很清楚,但没有在机关呆过的,可能就是一抹黑。

当官的人往往都喜欢揽权,恨不得把所有的权力都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里。有权,才会有人来烧香拜佛,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才会得到更多的利益和灰色收入。钱权交易,权色交易,都离不开一个“权”字。中学教师出身的王加林,在这方面似乎还没有开窍,他还没有真正感受到“权”带来的好处,没有切身体会“权”的用途和威力。面对炙手可热的权力和大权独揽的机会,他几近麻木。用内行人的话讲,就是政治上表现得比较幼稚。

a银行孝北县支行办公室的工作职责,笼统地讲,也是办文、办会、办事三大块。

办文就是公文处理。起草领导讲话,整理会议纪要,撰写总结报告,向上级行、县委县政府及人民银行报送重要信息,向报刊杂志、广播电台、电视台等新闻单位投寄宣传稿件,按程序办理收到的文件,签署承办意见,送行领导传阅或批办,对已经办结的公文进行整理归档。

办会就是会议组织。一旦行领导决定召开会议,办公室就要迅制定会务方案,起草会议通知,并且逐个单位、逐个人地通知到。接着开始准备会议材料。会议议程、主持稿和领导讲话一般由办公室负责完成,其他专业部门负责完成的材料,也要由办公室催收,集中装入会议文件袋。再就是会场布置。桌椅及桌签的摆放,会标的制作及悬挂,音响设备及话筒的调试,绿植、鲜花和水果的购买,办公室都得亲历亲为。会议开始,负责会议现场管理和会议纪录;会议结束,负责会议纪要的整理,以及会议精神贯彻落实情况的检查。

办事就是行政后勤服务。主要包括四项内容:烟酒茶等接待用品的管理、车辆的安排和调度、煤气供应证的办理和放、福利物资的组织及采购。

即使没有办公室工作经历,从上述简单的介绍和事项罗列中,我们就不难作出这样的判断:办文是脑力活儿,必须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和专业水平,这差事枯燥乏味,既辛苦又难出成绩,而且会经常挨领导的批评;办会表面上光彩,办公室其实就是个跑腿、提草鞋、擦屁股的角色,为他人作嫁衣裳,吃力不讨好,也没有什么权力;行政后勤服务是最实惠的,虽然有点儿繁杂,但关注的人多,都是些肥得流油的美差。

可是——这里是可以加着重号的——可是,支行办公室“一把手”方加林同志在宣布主任分工时,却明确办文和办会由他分管,而把行政后勤一摊子全部交给了副手余丰新。

他是不是脑子里进水了?或者脑袋瓜子让驴给踢了?

让我们来看看,这个瓷脑“二百五”王加林主动放弃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权力。

a银行孝北县支行公务接待是比较多的。上级行领导、县委县政府领导、市县人民银行领导、业务主管部门、业务监督管理部门、县直各职能部门、企事业单位、社会团体、新闻媒体、重点客户……各类调研、检查、交流、谈判、联谊活动每年不计其数。

接待来访的领导、嘉宾和客人,必不可少的东西就是烟、酒、茶。为确保这三样东西的质量和档次,由支行办公室对其进行集中统一管理。简单地讲,就是支行不定期大量购买一批回来,存放在办公室里。遇有公务接待需要时,行领导或业务部门负责人按规定到办公室领用。该不该领用,领用多少,必须经过办公室分管主任审核批准。

支行共有三辆公务用车。北京吉普“切诺基”是运钞车,负责各营业网点尾款钱箱的接送,以及上门收款工作。银灰色桑塔纳是行长赵国栋的专用车,非紧急特殊情况,其他人一般不得动用。白色标志是机动车辆,其他行领导和各部门需要使用时,必须向办公室申报,由办公室分管主任审核批准。虽然只有一辆车的调度权,办公室分管主任还是有很多人巴结的,因为能否要到车,全在分管主任一句话。更重要的是,三个“师长”秦司机、唐司机和宋司机的工资和奖金,是按出车里程计算的,而出车单由办公室分管主任开,开多少,怎么开,这里面同样有名堂。

煤气供应证是a银行孝北县支行特有的福利。

孝北县只有一家液化气公司,负责县城居民生活所需煤气的供应。因为拖欠着a银行孝北县支行的贷款,液化气公司每年都以提供煤气供应证的方式,充抵一部分应付未付利息。支行办公室按照全行员工数量,每人办理一本煤气供应证,可以免费罐装十二坛子液化气,足够一个家庭一年使用的。另外,为保证支行食堂和机关烧开水的需要,还会办理一些公用煤气供应证,由办公室负责管理。

这些公用煤气供应证的放和使用,没有任何记录,如何处置全由办公室分管主任说了算。

最后再来说说福利物资的组织和采购。

从前面孝北县一中教师们愤愤不平的议论中,我们已经知道,银行每年放的福利物资是很多的。买哪些物资,买谁的产品,价格怎么确定,都由办公室分管主任去交涉。

这其中的猫腻,我们不说,想必大家也会心知肚明。

隔三差五地,总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支行办公室,他们无一例外地找“余主任”,而对办公室“一把手”王加林总是视而不见,好象他根本就不存在。

因为正副主任在同一个房间,客人有时说话吞吞吐吐的,感觉有些不方便。余丰新就知趣地站起身,把客人引到外间的沙上,坐在“会客厅”里谈。如果打字员袁萍不在,他们有时也到袁萍的小房间里去谈,或者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里站着说话。

每逢这个时候,在办公室里埋头看文件或者写材料的王加林就有一些不自在,失落之感油然而生。时间一长,他甚至有点儿后悔当初的分工,导致现在大权旁落,把自己置于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

酝酿主任分工时,王加林没有考虑得这么复杂,他只是本着有利于工作的原则,把他和余丰新两个人的特点作为分工的依据。他很清楚,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转业军人余丰新,根本就不懂公文,更没有能力起草行领导讲话、整理会议纪要,不适合做文字方面的工作。“办文”的重担只能由他自己挑起来。“办会”与“办文”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会议是离不开文字材料的,所以,他索性把会议也管了起来,只能让余丰新分管行政后勤工作。

客观地讲,余丰新还是一个不错的搭档。

他为人老实本分,做事勤勉认真,对王加林也特别尊重。王加林安排的工作,他总是不折不扣地完成。王加林要烟、要酒、要茶叶、要煤气供应证,他二话不说,忙不迭就去绿铁皮柜里拿。要多少给多少,从来不问用途和缘由。提出帮王加林家安装窗帘,余丰新也是真心实意的,因为几个行领导家里的窗帘,都是他一手经办,全部纳入了支行办公楼窗帘的大账里。反正预算已经了,也不在乎再多开支一点儿。

在服务行领导方面,余丰新更是全力以赴,从来不用王加林操心。不过,无原则地服从,有时同样会惹出麻烦。

由于余丰新对每一位行领导提出的要求,都想方设法去满足,尽量做到有求必应,可行领导的需求又是千差万别的,有的需求多,有的需求少,所以,最终享受到的待遇就不尽相同。结果,所得比较少的领导心里就不舒服。

去年年终决算时,孙建伟和李金林两位副行长对办公室的接待用品管理提出质疑,认为烟和酒的使用量太大,管理比较混乱。他们还在非公开场合举例说,钱仲元家每次来了客人,余丰新都把公家的烟酒茶往他家里送,连打麻将抽的都是公家的烟。

班子成员之间产生矛盾,引起了行长赵国栋的高度重视。

今年春节过后,赵行长主持召开办公室工作会议。会上,他委婉地指出,由于副主任余丰新自己抽烟,而且烟瘾很大,负责管理烟酒茶这些物品不太合适。瓜田李下,各避嫌疑。为防止产生误会,避免干部员工说嫌话,烟酒茶等接待用品改由不抽烟的王加林主任管理。

就这样,王加林被动地履行了部分行政后勤管理职责。可以,管理烟酒茶不久,他就接连遇到了两件闹心的事情。

清明节前后,不断有人来找加林主任推销茶叶。都宣称是刚出来的新茶,有的还拿出样品放在办公室里,或者送到他家里试喝。出于谨慎,加林主任一直没有购买,总是以“支行已经买过茶叶了”的谎言应付。

有一天,王加林上小学时的班主任老师突然找上门来,同样是推销茶叶。

这位老师和他同村,也姓王,教书时对他还特别好。培养他加入了少年先锋队,提拔他当班长,还经常把他写的作文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

王老师是民办教师,由于参加转公办教师的考试没有通过,最后被双峰教育组辞退了。加林同情老师的遭遇,完全不买老师的茶叶,心里过意不去。更重要的是,他过细看过王老师提供的茶叶样品,还送给几位行领导品尝过,大家都说茶叶不错。于是,他就以每斤三百元的价格买了五斤。

钱货两清后,王老师婉拒了加林请他吃饭的好意,径自走了。

送走王老师,加林返回办公室,兴致勃勃地拆开一包茶叶,准备先品为快。撕开包装盒,从塑料袋里抓出茶叶时,他现不大对劲。因为里面的茶叶不是绿色,而是暗黑色。用手一捻,居然成了粉末。

这哪里是什么新茶!分明是过期不知多久的陈茶叶。

加林主任撕开另外四盒,也都是一样的陈茶叶。他知道自己上当了,冲到阳台上向外张望,早已不见了王老师的身影。

花一千五百元钱买了几包根本就不能喝的陈茶叶,王加林自认倒霉。

他也不好意思拿着票找行长签字报销。全当是自己援助了小学时的班主任老师吧!但过后每想起这件事情,总还是感觉特别不舒服。

另一件闹心事是关于香烟的。

八月初的一天,赵国栋与加林主任聊天时,提到支行接待用的香烟档次太低了。

“B银行、c银行和d银行用的都是红塔山,只有我们用的是阿诗玛,有点儿掉形象。”赵国栋说,“没听到别人讲么?阿诗玛,将就耍;红塔山,一湾。虽然一包烟的价格只相差三元钱,但品质和档次是完全不一样的。不要在这些细节问题上表现得小气,显得我们a银行比其他银行低一头。”

王加林当即表态,库存香烟用完后,马上改为红塔山。

赵国栋问,办公室库存香烟有多少。

加林回答,十条左右。

“不要等了,赶紧换!”赵国栋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把库存的阿诗玛处理掉,退给烟草公司,全部换成红塔山。”

赵行长说这话时,支行信贷股的对公存款专管员姚丽琴正好在场。她主动提出,这事交给她去办,因为她与县烟草公司的财务人员比较熟。

王加林就把十条阿诗玛香烟交给了姚丽琴。十条阿诗玛香烟价值七百元钱,可以换回七条红塔山香烟。

姚丽琴把阿诗玛烟拿走后,几天都不见她送红塔山来。

王加林催问了好几次,她总说没有碰到人。

过了一个多星期,姚丽琴总算拎着红塔山香烟出现在办公室。不过,数量不是七条,而是五条半。

她说,赵行长用了其中的一条半。

王加林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从办公桌上拿起《接待用品领用登记簿》,扔到姚丽琴面前,明显有些不高兴地说:“你登个记吧,让赵行长签字。”

前车之鉴。王加林接手管理烟酒茶之后,对接待用品的购买入库和领取使用实行严格的登记制度,每一次放,领用人都必须签字。唯有行长赵国栋例外,他领用东西,一般由办公室登记,也没找他签过字,只是备注一下。现在王加林突然提出要赵国栋签字,姚丽琴就显得比较犹豫,不愿意登记。

“你不登记,没有赵行长的签字,这烟我绝对不会收!”王加林毫无商量余地地宣称。

姚丽琴无奈,又拎着那五条半红塔山香烟走了。

走了之后,她再也没来办公室交涉香烟的事情。平时碰到加林主任,她也闭口不提,好象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

又过了一个星期,余丰新突然抱着七条红塔山香烟,堆在王加林的面前,同时,交给他一张七百元的购物票,要他签字。

“是姚丽琴还的吧?我们是以物换物,还开什么票?”王加林感觉有些奇怪。

余丰新解释说,这七条烟不是姚丽琴还的,是赵国栋让他到烟草公司买的。

“那姚丽琴拿走的烟呢?”加林主任刨根问底。

“赵行长说,那烟就留给信贷股用。中小学马上就要开学了,秋季代收学费总是需要香烟的。”余丰新如实回答。

听到这里,王加林无言以对,心里却堵得慌。

妈的个巴子!一对狗男女!孝北县支行就会葬送在这些人手里。他在内心里酣畅淋漓地痛骂着。

加林主任了解姚丽琴的为人,也知道她与赵国栋的“麻糊”事,所以感觉很无奈,事情只能这样不了了之。

看到这里,大家或许非常清楚了。

王加林身为支行办公室主任,其实手中并没有什么实权。被动地掌管着烟酒茶,还一次又一次地受打击。但外人不知道这些呀,在很多人眼里,他位尊权重,绝对能够轻而易举地办成许多事情。于是,师范、高中、初中甚至是小学时的老同学来找他,花园镇教育组和牌坊中学的老同事来找他,双峰镇和王李村的老乡来找他,曲里拐弯的远房亲戚来找他。推销各种商品的,要求捐款捐物的,求他安排工作的,向他索取供应票证的,找他办理贷款的……应接不暇,经常让他不胜其烦。

前不久,双峰镇王李村的党支部书记出现在加林主任的办公室里,说是村里准备办一个小型造纸厂,要求他帮忙贷款三十万元。

加林主任苦口婆心地解释,造纸厂属高污染行业,尤其是小型造纸厂,银行一般不予支持,贷过款的都在逐步收回,所以,村里的贷款申请肯定难以通过。

村支书眼珠一转:“那你告诉我,银行现在支持哪些行业?我们马上把贷款申请改成你们支持的企业。”

听到这里,加林主任哭笑不得,明白了村里办企业是假,套取银行贷款才是真。他自然不能帮这个忙。

没想到,村支书一听说贷款办不成,就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说王加林忘了本,“做了驴子白了肚皮”!

正在他倍感委屈,为村支书的无理取闹愤愤不平的时候,小舅子方敬文又来找他办理贷款了。

虽说方敬文被他打走了,但他并不知道小舅子又去县一中找过方红梅。

我们的加林主任能够抵挡住“枕边风”的袭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