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仙庙的人并非没有见识，只不过他们从未见过拜山的人会送来如此厚重的礼物，尤其还是跟五仙庙以往并无瓜葛的人。

两只箱子金灿灿的，里面的枣子和花生，显然是专门找金匠精心铸造出来的，枣子花生加在一起，有好几百个，分量很沉。

看到箱子里的东西，我顿时就明白了方甜的意思。在萧山的望月楼，退给大沙河的聘礼，是白银庄的人冲着我的面子先拿出来的，方甜不愿意欠人的恩惠，这次来，显然是为了还钱。

只不过，她没有把话说明，借着送礼的名义，用这些黄金把那笔钱给补上了。

我心里发酸，在我们河滩乡下，给新婚不久的夫妇送红枣花生，寓意其实就是早生贵子。

这份贺礼，在我心中，显得愈发沉重了。

“这么重的礼，咱们愧不敢当。”万玉香还不知道望月楼的事情，就是觉得平白无故收了方甜这么重的礼物，说不过去，推辞道：“方总堂的心意，我心领了。”

“礼物只是礼物而已，无论轻重，就如万龙头说的一样，是我的心意。”方甜轻轻拱了拱手，说道：“今日前来，只为了送礼拜山，礼物送到，心意也到了，就此告辞。”

“莫急着走，天已经黑了，远道而来，我们怎么也要尽尽地主之谊。”

“不用。”方甜淡淡一笑，转过身，径直朝山门外走去。

她就这样突然来了，又这样突然走了。我楞了一下，万玉香在旁边说道：“这礼物，人家是冲着你才送的，方总堂要走，谁也拦不住，你去替我送送吧。”

万玉香也是精明人，知道方甜不会无缘无故的就跑来拜山，等到方甜走了，她就让我去送一送。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万妙然显然也知道，方甜就是我之前说过的人，她站在万玉香身后，没有说什么，只是眼神有一丝暗淡。

“你别那么小心眼。”万玉香看着万妙然，说道：“叫你男人去送客，又不是一去不回了。你男人再怎么说，心还是在咱们这里，要不然，他怎么不去别的地方过年，要回家来过？”

“嗯，我知道。”

“知道就好。”万玉香催促道：“姑爷，去吧。”

我只觉得头重脚轻，酒劲儿好像又上涌到了头顶，一脚低，一脚高的走出了山门。五仙庙外的山路很陡峭，不太好走，等我跟上来的时候，方甜他们几个人还没有走远。

“方……方甜……”

方甜听到我的喊声，回过头，停了下来。我急忙跑到跟前，可是跑到跟前，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我……”

“你不用说，我知道的心意。”方甜的嘴角，好像挂着一丝笑容，她叫身边的人先朝远处走了走，然后才接着对我说道：“我这次来，只是想要看一看。”

“你想看什么？”

“我觉得，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些话，好像是对的，无论两个人走到了何等地步，总要盼着对方好。你希望我以后能好，因此，你甘愿犯忌讳，跑到望月楼去。我也希望你以后能好，所以，我也来看看你。”

“我很好……”

“是啊，很好。”方甜说道：“我在山脚下的小镇，逗留了两个时辰，旁敲侧击的找人问问，人家都说，五仙庙的姑爷一表人才，在五仙庙受人尊重，等到了五仙庙山门，看到你神采飞扬，就知道你过的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听得出来，方甜或许真的是想来看看，但说话之间，她语气里多少还是有一点酸味。

“你这就要走了吗？”

“不走，还留在这里过年吗？这里是你的家，却不是我的。”方甜的情绪，似乎比之前稳定了很多，说着话，嘴角那丝淡淡的笑容一直都在。

只不过，这丝笑容里，还是有苦涩。

我暗自叹息，或许，很多事情都回不到过去了。曾几何时，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一起无话不谈，可到了现在，许多话，却都说不出来了。

“十三。”方甜可能看到我的神色有些低落，她收敛了笑容，说道：“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知道，你是个好人，原本，也是我一心想要托付下半生的人。可有句老话，天不遂人愿，造化弄人，越是想要托付半生，结果却越是让人伤怀。从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何必说这些……”

“有话藏在心里，难道不要说出来吗？”

“我……”

“不要你你我我了，天晚了，山里天凉，早些回去吧。”方甜轻轻吁了口气，说道：“这次来的匆忙，连屋子也没进，你爹若是在，替我问个好。”

“那你……”我知道，话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了，方甜此来，可能是在告诉我，也告诉自己，她把过去都放下了。可过去，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能放下。

她放不下，绝对放不下。

“那你一路顺风。”我收敛起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郑重其事的说道：“一路顺风。”

方甜走了，带着自己的人，慢慢消失在了下山的路上，我在这边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再也没有一点声息，才转身回到山门。

山门里的人都散了，各自凑到一起，喝酒打牌玩闹，整个大院里面灯火通明，我回去见了万玉香，跟她说，方甜已经下了山。

“这个方总堂，倒是个性情中人。”万玉香指了指抬进屋子的两口箱子，说道：“她来拜山，说是给的礼物，其实，这礼物是给你和妙然的，你们两个留着吧。”

万玉香忙碌了好几天，说了几句，自己回去休息了。有人拉我去喝酒打牌，可我没那个心思，可能也是疲惫，只想回去躺着好好歇一歇。

我前脚回去，万妙然后脚就跟来了，小心翼翼的说了半天，我听得出，她其实是想问问，方甜这次拜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尽管之前万玉香和万妙然都说了，我跟方甜认识在前，若是彼此心里都割舍不下，把方甜娶了，一起娶进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把自己的丈夫跟人分享，万妙然是好脾气，却也没那么大的肚量。

“你不用想那么多，她只是来拜山的，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我这不是……这不是随口一问嘛……”万妙然整了整箱子里那些黄金，说道：“人家说……人家说……送了枣子和花生，意思就是早生子……”

“早生子，早生子……”我突然有点迷茫，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期待。河滩这边的人，成婚都早，有些村子里，男人到了十五六就娶媳妇了，像我这么大岁数的人，没准都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爹了。

可是我一直都在四处奔波，这两三年几乎没有消停过，自然没时间去想这些。

人总要成家立业的，我突然想着，若将来我有了儿子，我该如何教他。

初三过去，转眼又是破五，清闲的日子过的总是很快，每天吃吃喝喝，也没什么正事。不知不觉间，便到了正月十五。

河滩乡下的规矩，过了正月十五，这个春节算是正式过完了，所以，每年的正月十五，对平民百姓家也是个大节。五仙庙的山门又安排了酒席，众人一醉方休。

正月十五吃元宵，看花灯，放烟火，五仙庙早早的就准备了半间屋子的烟火。等到晚饭之后，烟火全被搬了出来，燃放。

烟花燃起，到处火树银花，中间夹杂着鞭炮的脆响，山门热闹非凡。看着这一幕，我心中感慨万千，倒退几年，我最喜欢放鞭炮，放烟火，可短短几年之间，我却像是长大了一般，对这些事情，已然没有丝毫的兴趣。

别人都在热闹，我就站在角落里，默默无声的看，就这样看了有一刻时间，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我猛然回过头，就看见在身后不远处的黑暗中，好像矗立着一道身影。那道身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边的，无声无息。我心里大吃一惊，五仙庙的山门把守的很严，闲杂人等几乎没有进来的可能，可这道身影，却像是在我身后站立了很久。

我一闪身就冲了过去，脚步刚刚一动，对方似乎也动了，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突然辨认出来，那道身影，赫然就是屠天。

我不知道屠天怎么会这个时候跑到五仙庙的山门来，但很显然，他来五仙庙，肯定是要找我。

前次和屠天碰面的时候，他并没有为难我，而且说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我察觉他没有敌意，对他的敌意自然也就渐渐消散了。

“这才是人间烟火。”屠天背着手，看看不断升空的烟花，还有人们的欢歌笑语，说道：“你是个有福之人。”

“我还有福？”我哭笑不得，自己的命运波折坎坷，实在看不出哪儿有福气。

“有空么？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到了自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