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核实了她的身份,确实曾是长公主府的侍女。
她说当年的毒就是杨跃给的。
刑部再审杨跃,终于又吐出了一些东西,事实的确如那名侍女所说。
刑部尚书贺子超一听到子午毒,头疼得厉害,不是宫中极其稀有的药么,叶鸿义当年到底偷了多少出来?将来京中还会不会有人再因此受害呢?
……
薄薄的一页口供,皇上足足看了半个时辰都没有说话。
贺子超立在下方,静静候着。
皇上长吁一口气,艰难开口道:“不是……不是子午毒。”
贺子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些呆愣。
皇上沙哑着嗓子道:“卫霖中的不是子午毒,子午毒确实无解,而且卫霖中毒的症状与子午毒并不相符。”
贺子超也觉得很是闹心,这个案子每次觉得可以结束的时候,都远远不是结局。
他思忖片刻:“这毒或许不是,但是下毒的事情却……”看着皇上极其难看的神色,贺子超再次静默。
一边是股肱之臣,一边是嫡亲长姐,着实令人为难。
皇上捂着脸,虚弱道:“让朕想一想,让朕想一想……”
他没想到长姐居然多年以前就跟叶鸿义有了牵扯,甚至还在公主府中私藏逆党。
当年若不是突然卫霖中毒,恐怕叶鸿义也不会得以喘息,最终顺利从天罗地网中逃脱,以至于后患无穷。
皇上叫人请了襄阳长公主进宫,将口供递给了她。
襄阳长公主在皇上凌厉且满是失望的目光下惊惶失色,哆嗦半天,一句辩解之词都说不出来。
事关重大,无论是毒害朝臣,还是勾结逆党,都已经不是家事了,皇上也没有想过能将这件事情掩下,一旦处置不好,只怕到时候离心的不仅仅是卫霖一人了。
但是他仍然想为长姐找出一条活路来。
第二日,皇上将三省六部的几位重臣都找了来,问他们该如何处置。
这样的罪行放在旁人身上那是必死无疑,但皇上既然将他们找了来,那就是有其他想法了,皇上待襄阳长公主极好,这很正常。
只是众大臣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若是今日顺应皇上的意思,放过襄阳长公主,来日谁知道她还会因为私心去害哪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最后,皇上点了安陆侯回话。
众人更加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安陆侯那人做事一向留有余地,最圆滑不过了。
安陆侯上前两步:“襄阳长公主当年少不更事,受奸人挑唆,确实有情可原。”
众位大臣一听,果然如此,就知道安陆侯一定会和稀泥的,有几位已经忍不住在心里叹气了。
谁料安陆侯话锋一转,又道:“还好当年襄阳长公主足够谨慎,否则那日与卫国公一同用膳的陛下恐怕也会遭殃。”
皇上眼睛眯了起来。
他点安陆侯出来,确实是希望他能够给长姐找一条生路,没想到,安陆侯会这样说。
其余朝臣也是大吃一惊,互相使了个眼色。
谁知安陆侯无视同僚诧异的神色和皇上难看的脸色,继续道:“其实这事的受害者是卫国公,若是襄阳长公主愿意登门赔罪,卫国公能够不予计较,那么也还好说。卫国公一去江南数月,听说诸事已经料理完毕,想要就快要回来了,不如到时候……”
安陆侯话没有说完,但是意思大家都明白了。
谁也没想到安陆侯会说出这番话。
安陆侯神叨叨地站在那里,无视各路视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对于安陆侯来说,儿子就是他唯一的底线,襄阳长公主当初不该动自己的儿子。
他并不担心因此触怒皇上,皇上是个明君,他过去的那些功劳不是白做的。如今是非功过已经明了,皇上想要让他给襄阳长公主一条活路,那绝不可能。
皇上彻底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救不了长姐了。
他一时乱了心智,竟然忘了安陆侯是最疼儿子的,细算起来,安陆侯和长姐之间是有仇的。
若不是卫霖,恐怕安陆侯世子的命运早被改写。
他居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卫霖因为毒发滞留江南的事情,早就传了回来,虽然没有大张旗鼓,但皇上不相信安陆侯会全然不知。
这个时候,安陆侯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却是要了襄阳长公主的命,但凡见过卫霖毒发样子的人,都无法说出“原谅”二字。
若是他真的让卫霖说出原谅的话,只怕会寒了整个朝廷的心,正好称了叶鸿义的心意。
事到如今皇上才明白,叶鸿义此举的真正用意。无论如何抉择,他都输了。
许久之后,皇上徐徐开口:“襄阳长公主罪不可赦,褫夺长公主封号,贬为庶人,幽禁府中,所犯罪行,皆由刑部定论。”
一时之间,众人哗然。
新年前最后一天,叶蓁终于收到了久违的信。
信中如往常一般,只在最后调笑一般地提了一句,要她别难过,虽然姐姐对她不好,但是卫霖哥哥会对她好的。
卫霖没有因为长姐的事情怪她,竟然还在宽慰她。
只是信中字迹略显轻浮,没有力度,毫无此前的遒媚舒远之势,实在是令她心酸不已。
“他……可还好?”叶蓁抿了抿嘴唇,心中烦乱不已。
再次被传唤进宫的江海,想到随着这封信一同传来的话,心中很是感慨。
他知道自家大人对南康长公主有意,却还是低估了南康长公主在他家大人心中的分量。
不过看叶蓁的神情,就知道他家大人不是一厢情愿。
这个时候,自然是实话实说,有多惨就说多惨了。
江海琢磨了一下,回话道:“大人能够写信,想来是已经熬过去了。信是飞鸽传书回来的,所以大人的详情,我等也不清楚。往日毒发,熬个十来日过去,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我前些日子送去的公文,大人还没有批示,应该还在休养中。”
叶蓁身子一僵,差点被江海的话气得一口血喷出来。
只是心中情绪实在繁杂,一时间也顾不得嫌弃那人,想到卫霖正事都没有顾得上回复,却给自己写了信,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着叶蓁有些苍白的脸色,江海想是不自己说得太过分,吓到人了,可别把人吓跑了,赶忙找补道:“殿下放心好了,秦太医医术高超,照顾大人多年,已经得心应手,短时间内大人体内的残毒不会继续恶化。”
“他毒发的时候,你见过么?”片刻之后,叶蓁问道。
想到当年的卫霖也是能够斩将搴旗之人,这些年被这劳什子毒药折磨得手无缚鸡之力。
江海唉声叹气道:“自然见过,我跟在大人身边多年,基本上每一次毒发我都在身边。那血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往外吐个不停,五脏六腑就没有哪个不疼的……不过大人要强,每一次都能忍过去,就是府中被咬坏的枕头与日俱增。”
江海云淡风轻的一番话,让叶蓁不由攥紧了双手,战栗不已。
半晌之后,叶蓁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试探着问道:“长姐的事情,卫国公知道了吗?”
江海点了点头:“已经传书告知了大人。”
叶蓁长吁一口气,嗫嚅道:“他……不怪我吗?”
江海稍作思索,就将卫霖传来的话告诉了叶蓁:“大人特意传话给国公府众人,说此前如何待殿下,今后也一样。大人还说,只要不是殿下为之,那么其余人无论罪魁祸首是谁,对他来说都一样,还请殿下千万莫要自责。”
叶蓁彻底呆住了,脑袋被这句话狠狠锤了一下,轰响声之后嗡鸣声不绝于耳。
卫霖还没有回京,刑部的案子还没有最后的定论,昔日的襄阳长公主,如今的庶人,被幽禁府中半个月后,在一个夜里自尽了。
她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皇上这一次连面都不肯见,就夺了她的封号,将她关在这里,即便能活下来,恐怕这也是她以后的命运了。
她都可以想象到南康会用怎样嘲讽的目光来看她,那是她绝对不能忍受的。
她不会给南康那样的机会。
因为戴罪之身,皇上只能命少府以普通公主的礼仪下葬。
这位过去在京城中风光无限的长公主落到如此光景,让众人扼腕长叹。
一夕之间,太后苍老了许多。
皇上也很难过,那是小时候护着他长大的姐姐,怎么就会到了今日的地步,其中是否有自己和母后纵容的缘故。
襄阳长公主头七那日,皇上来鸣鸾殿找叶蓁喝酒。
酒过半酣,皇上问道:“你之前一直在躲着卫霖是因为什么?”
叶蓁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因为……愧疚。”
皇上一僵:“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叶蓁道:“两年前。”
皇上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过?”
“两年前的新年宴饮,有人在母后那里提及了我的婚事。后来皇姐喝多了,跑来鸣鸾殿里将宫人撵了出去,对我说的。不过那只是她的片面之词,我没有任何证据,所以就未曾提及。
“后来,我派了一个暗卫到她府中监视她,若是她再与叶鸿义联络,我就能人赃并获,但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半年前,那名暗卫不慎漏了踪迹,被襄阳长公主府的侍卫发觉,我就将人撤了回来。”
皇上知道当年先帝给叶蓁留了暗卫,但是此前叶蓁从未提过,所以他也就假做不知,没想到,叶蓁竟然会说出来,甚至还有监视长姐的事情。
皇上心思翻涌:“你既然派了人去,就知道京中关于你的谣言大多都是长姐所为,为什么没有阻止。”
“我宁可……长姐对付我,也不愿她因为我而去加害别人。”
既然叶蓁说起了暗卫,皇上也就顺便开口问道:“父皇留了暗卫给你?”
叶蓁点了点头:“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在我身边了,一共五人。”
暗卫五人一队,训练不易,最后能够留下的屈指可数,他身边也就不过三队人马而已。
没想到父皇能对叶蓁有如此用心。
“他们如今何在?”
“苗疆。”叶蓁没有看皇上豁然瞪大的眼睛,轻声道:“除了监视皇姐的那一个外,其余四人在两年前去了苗疆。”
皇上心里一痛,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揉了揉叶蓁的脑袋,起身离去。
看着皇上的背影,叶蓁指尖蜷起,虚握成拳。
她对皇兄说谎了。
半年前,暗卫不再监视襄阳长公主府不是被侍卫发现,而是察觉了杨跃的可疑,去盯着杨跃了。
刑部官员查到的那间密室,是暗卫跟踪杨跃后找出来的。那间密室对于常人来说足够隐秘,但对于自小学习隐匿行踪的暗卫来说,发现它并不是太难的事情。
她早就从那位被关押的侍女口中知道了真相。
她也曾犹豫过,但是卫霖再次毒发的消息传来以后,她还是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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