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这天的夜里,弦月挂在半空,清冷月光铺了一地,长宁城里一处并不是很宽的街道上,两道人影交叠在一起,只是可惜了,并不会有浪漫的故事发生。
两个男人做完了自我介绍,就在那里四目对视,除了温情脉脉,该有的差不多全有了。
“前些天见过一个姓陈的捕头,跟着成王殿下下去办案的,爱喝酒,说话也很有趣……你们熟吗?”街上怪冷的,老这么站着可不行,对面又不是美女,周复就先开口了,当然,废话比较多,投石问路嘛。
吴正齐点点头,“我们是同僚,关系还不错,不知陈兄都跟您说了什么,您会觉得他有趣。”
周复未答先笑,“呵,他说刺杀的徐国公的事情,可能是我指使人干的。”
意想不到的坦诚,大有先发制人的意思,吴正齐吸了口气,以守待攻,“那是不是您指使人做的呢?”
“当然不是。”周复肯定不会替别人背锅,去承认他没做过的事情,对面那个又不是可以玩笑的对象,“我怎么会做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的事情。”
否认一件事情,得从根上开始,如果连最根本的动机都没有,别人就是再想从上面构建点什么,自己都会觉得无处可靠。
吴正齐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接着话茬往下走,“不晓得您知不知道,在徐国公遇刺以后,京里接连起了两场大火,死了不少人。”
“莫非这火也是我指使人放的?”周复不无戏谑地问。
“就在下目前所查,应该与阁下无关。”吴正齐竟为他开脱起来,“且不说当时阁下并不在京城,千里百里之外,想做点什么也力不从心,就说这两件事本身,于您半点关系也没。如您所说,没有半点好处的事情,您为何去做?”
是啊,为何去做?
想通了,或许就能结案了,哪怕物理上结不了,心理上肯定能有一个相对满意的结果。
周复微笑看他,“既然吴捕头认为与在下无关,为何还要说与在下听?”
两个大男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在大街上冻的打哆嗦,就为聊毫不相干的闲事,怎么想都不对吧。
“那就要从徐国公遇刺说起了。”吴正齐大有长夜漫漫需畅聊的意思,“刺客被当场斩杀,尸体运回大理寺暂放,当天夜里大理寺失火,几个看守连同刺客一起烧成灰烬。”
然而吴正齐还是有良心的,可能也是怕冷,讲起来简明扼要,“隔天夜里一处大宅失火,搜捡出焦尸七具,大多手里还握着兵刃,应该是功夫不错的江湖人,只是火起之前已经身死,才没一人逃出火场。”
后面两句像是废话,但仔细一想,所有玄机好像都在这两句话里了。
“原来是这样两场火。”周复笑了笑,“现在只要证明徐国公是我派人刺杀的,一切就都说的通了,是不是?”
吴正齐点点头,“就是您说的这样,只要证明事情开始与您有关,后面一切就都捋顺了。”
顿了顿,开始讲,“首先,您派人刺杀了徐国公,人没有杀成,刺客也没跑掉,为了消去所有手尾,毁尸灭迹理所当然。但火烧大理寺是何等大罪,自然更不能留下半点痕迹……”
“杀人灭口也就成了必然之事。”周复接口道,“不瞒吴捕头,现在我都觉得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了。”
“那您是不是呢?”
“吴捕头觉得呢?”
两个大男人相视一笑,一个点头一个摇头,可见是没有一点默契的,发展不出别的故事。
“周公子不承认?”
“欢迎吴捕头举证。”
周复一副坦坦荡荡、欢迎来搞的样子,吴正齐也只能尽职办事,“今天与周公子发生冲突的是在下另一个同僚,大名盖九斤,有个绰号叫‘铁手孟尝’,出身市井,一路摸爬滚打,常遇不平事,难免嫉恶如仇,最见不得生来富贵无能者,对上公子便有失偏颇,在下先代他致歉。”
他说这么多,当然不是为了给周复介绍某个人,让他们以后多亲近来往,也更不可能是为了谁道歉,至少周复目前还没这个身份。
他要说其实也不难懂,为后面要说的做个铺垫:我这个同僚最擅长的就是与城狐社鼠打交道,既有铁手,又讲仗义,所以就没他打听不出来的消息,你确定不先说点什么?
“你们是不是都有绰号?”但周复关心的却是这个,毕竟也曾走过江湖,可惜还没闯出名头就困死京城了,“不知道吴捕头的绰号是什么?”
“大家说来一笑的东西,不值一提。”吴正齐可不想与他讨论什么是“金目神猿”,把话题拽回来,“连着两起大火,看着像没什么关连,但都惊动圣听,于是上面就格外重视,我们这些跑腿办事的也就不敢消停,一直四下奔走查探,盖兄的成绩远在我等之上,在不懈努力后查出了一条线……曾经有人托那些社鼠打听进京的外乡人,重点找懂武艺又不与人来往的。”
周复想了想,“去大理寺放火毁尸灭迹,的确用这种人比较合适,只要事后快速离京,到时以江湖之大,也就无处可查了。”
“说的是呢,但想快速离京可不容易。”吴正齐傲然一笑,“大理寺纵火,等同谋逆,九门盘查之严,非比寻常,任何人想蒙混出城都是不可能的。”
周复拍手一叹,“唉,还是杀人灭口好啊。”
于是,话题又绕回来。
吴正齐也感慨,“谁说不是呢。”
周复突然沉下脸来,冷眼看过去,“今天你那同僚过来,是找舍妹的对吧?”
夜已经很冷了,但这一刻吴正齐明显感受到另一种阴冷,能冻住血的那种,但他秉公办事,也没什么好畏惧,“的确,经多方打探,据可靠消息,当初托人打听那些人下落的正是令妹。”
“我找来的人,我要杀人灭口,我还得让妹妹去打听他们的下落,是这样吗?”周复嘴角噙着冷笑。
听着不合情理,但吴正齐显然事先已经想过这个问题,“江湖人行事,向来先以恶看人,明知犯的是泼天大罪,又岂会不留后手?杀人灭口这种事又不是今天才有。”
既然预料到你们有此一手,斩断联系,隐迹潜踪理所当然,面对这样的情况,你们不动用一切手段,又如何找的到他们?万一找不到他们,或者官府先找到他们,你们要面对的将是灭顶之灾,那么,一些平时不会动用的关系,那些潜在水面下的触手,不就理所当然的都冒出来了?
啪啪,周复击节赞叹,“吴捕头思路缜密,考虑周祥,令人叹服。朝廷有吴捕头这样的人效命,实乃朝廷之福也!”
啪啪,又是两声,“既然如此,在下就在家里恭候大驾,到时再恭喜捕头破获大案,加官进爵。”
吴正齐静静看他,并不接话,又不是来吵架的,口舌之快实在没必要。
得不到回应,周复也觉挺无趣的,“吴捕头,能不能问你个事?”
“公子有话直说。”吴正齐还是愿意有限度地与他探讨一些话题的。
“今晚你是不是跟定我了?”周复真的直来直去了。
吴正齐也诚实,“在公子回将军府前,是的。”
“谢谢。”周复也没拒绝,转身向前,“请。”
前面就是杂货铺子,但周复没去敲门,而是绕到后面的胡同里,直接翻墙进去。
按说遇到这种行为,吴正齐满可以出手拿人,可人家翻的是自家院,他也只能干看着。外面看着还不过瘾,直接翻上墙头,骑墙上继续看。
周复此刻已经进屋,应该是用脚踹了那个伙计,在外面听的真真的,“你猪啊,有人翻进来也听不见,真要是贼,还不把铺子偷光了。”
那伙计很委屈,“老板,铺子里没钱,钱都让老板娘藏起来了。”
“还那么些东西呢,东西不是钱?”
“老板娘说不值钱。”
“什么都是老板娘,老板说话不算数是吧?”
“俺没那么说!俺不敢那么说!”
“是没说还是不敢?”
“俺……俺没听明白。”
“……,早晚让你气死……往旁边让让。”
“老板你要干啥?”
“你那什么表情……我靠,满是胸毛的胸有什么可护的……收起你那恶心的表情,不然我踹死你!……我都没担心,你担心个什么劲儿!”
屋里面,周复骂咧咧地声音不断传出来,应该是把刚刚心里所有的不快都发在伙计身上了,那伙计也是老实,任他说骂,除了“嗯啊”两声,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又过了一会儿,点燃没多久的灯又吹灭了,周复说天冷不想回去睡了,就在这里将就一晚,伙计在确定自身是安全的后,当然不敢违逆老板的意思,委委屈屈的让出来半边床。
过去没多久,屋里鼾声大作,听着不是假的,也没必要作假,是那伙计的动静……之前调查过的,身世清白的如同白纸,性格更没什么好说的,但凡事情多拐一个弯,就不是他能理解的了得,这样的人做不了恶人。
周复的动静一直不大,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睡了,吴正齐不敢放松警惕,拉拉衣襟,喝口烈酒,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的门窗。
夜越来越深,屋里的鼾声如旧,听着没任何问题,枯燥乏味,吴正齐也渐渐有了倦意,但仍旧强撑精神。
直到盖九斤来找他,“人呢。”
吴正齐振奋精神,朝下一努嘴,“在屋里。”
盖九斤很严肃地问,“你确定?”
吴正齐一凛,蹭一下翻下墙,三步两步到门前,抬脚踢出去。
咣!
门被踹开。
片刻后,极其不满的声音响起。
“你有病吧!”
“……”
门前墙上,俱是一脸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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