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温道:“我是燕云坊的掌柜,前几日苏姑娘来了咱们的铺子下了定,要裁一件新衣,我今儿上前,是为姑娘量体裁衣来了。”
那老妇问:“什么时候下的定?”
“五日前。”
“你先进来吧。”
她说着,打开了门,又瞧了一眼身后的宋兰亭,神色更显疑惑。
“这位又是?”
陆温道:“这是……这是咱们燕云坊的伙计,从未登过高门,今儿特来随我见识见识。”
宋兰亭:“……”
老妇又让出一个身位,叫二人一齐进了府。
陆温打量了一下院落四周,这是个三进大宅院,也算得上阔气威武,四面八方都挂起了红灯笼与赤红锦帐。
来往侍女仆从都捧着大大的银制托盘,里头猪羊牛瓜果齐备。
的确是吉时将近,预备成婚的模样。
那老妪将二人领入后宅,又吩咐了一个丫头领路,耳语了几声。
那丫头便将二人又领入一间房,称小姐马上便到,便出了门,将门阖上,转身走了。
二人并未所疑,只坐在座前饮茶,却听见外头一阵落锁的声音,竟是那老妪将二人一齐关在了里头。
“二人贵客放心,待我家三姑娘平安出了嫁,自然会放二位出来!”
说罢,便迤迤然去了。
陆温心下一沉,踹了几脚那房门,却是纹丝不动。
宋兰亭倒是不恼不怒,一笑置之,端坐于榻,托腮对着烛火:
“那苏三姑娘,定是不满婚事,私自逃了。”
陆温颇为无奈:“嫁便嫁,逃便逃,我就只是个送信的,将我们关起来作何?”
宋兰亭笑了笑,柔声安慰道:
“明日便是婚期,姑娘逃了,却仍旧摆了婚仪,布了筵席,要么,是将人捉回来了,要么,就是找了人,替她嫁。”
“肯定不希望两个生人,扰了二人的好事。”
陆温嗯了一声,接着他的话继续说:“苏姑娘若是逃了,可见并非自愿。”
“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只要她仍囿于亲情,这桩婚事,就由不得她了。”
陆温怔了怔,突然想起宋兰亭那满屋子的姬妾,突然问:
“殿下……离鸢她……”
她点到为止,并不多言。
宋兰亭轻笑一声,解释道:“有东宫派来的探子,也有父皇派来的,但最多的,还是我从各处捡来的。”
“捡……捡的?”
“嗯。”宋兰亭一手托腮,怔怔的望着摇摇晃晃的灯影,十分俊美的面容上,浮动着细细碎碎的烛光倒影。
“离鸢无父,母亲是摘星司的歌姬,因一曲“红酥手”里头的词曲,撞了皇后的名讳,孤儿寡母都以莫须有的罪名下了狱。”
“我看不过,就将人捞出来了。”
“反正我这么风流,向东宫讨一个女人罢了,还能叫他们降低防备,何乐而不为。”
陆温轻咳一声,打趣道:“娇花美眷在侧,殿下真是好福气。”
此话一出,宋兰亭却是浑身一滞,抬起眼,眸底愈发晦涩:
“狸儿觉得,这是福气?”
她往日聪慧无比,一语能噎死旁人,听了这话,怔了怔,唇齿翕动好一阵儿,也没说出一句话。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硬着头皮,将那一人可卧的软榻拾掇了出来,道:
“殿下……先安寝吧。”
“狸儿睡吧,我守着狸儿。”
房间并不算大,屋中陈设也相当简单,只有一张卧榻,一张书案,一扇彩屏,书案上摆了纸笔,书案下有两张蒲团。
墙角的书架中,摆满了茶罐儿与画卷,应只是闲来无事,饮茶画画的茶室。
时光如梭,夜幕深沉,明月高悬,星光缀缀。
因房中仅有一榻,宋兰亭一直端坐在书案前的蒲团上,背对着她,不知在画些什么。
陆温坐了多时,实在是难以入眠,便赤着足,散着发,为他斟了一杯茶水,轻轻放到了书案边。
宋兰亭回过头,一双幽邃深沉的眸子里,恰好映入她那柔润亮泽的一双鹿眸,与那妖娆可胜万物的瀑泄青丝。
宋兰亭怔了怔,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其带入怀中,俯身过去。
却只是极轻柔的,嫣红的唇瓣触了触她的额头,如一瞬即化的轻雪。
陆温咬了咬唇,却只能一语不发,任他施为。
她将自己当作宋兰亭的奴婢,若他有所需要,她甚至可以解衣相迎,她不会觉得难堪,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若无他,自己还是在揽月阁中,做着皮肉买卖的一滩烂泥。
只是,她不能骗他,她待他,是珍重,是敬爱,是感激,唯独……
她的眉头倏然舒展开来,纤纤素手绕到他的身后,取下了他的竹簪,任由长发倾泄而下。
她搂住他的颈,面庞却似羞涩,埋入他的颈窝,柔声呢喃。
“殿……殿下……”
宋兰亭早已难耐,却仍旧目光温柔,凝视着她:“但是狸儿的心,并不在我这里。”
陆温鼻尖一酸,低下头,嗓音微微有些哽咽:“可狸儿,从一开始,便是殿下的奴婢……生死不悔,绝不背叛。”
“我不要你做奴婢,我要你……”他捧起她的脸,眸中溢满柔意的星光,“做我的妻子,此生唯一的妻子。”
陆温摇摇头:“狸儿……什么都可以交付给殿下,只有……”
只有……心,不可以。
他羽睫轻颤,默了半晌,将她放开,坐回了书案前。
哪怕自己欲血奔涌,情至深处,只要一个吻,便可悄然而醉,可他几次望向她的深眸,那幽离明眸之中,藏得是数尺之距。
他不希望,她是因为怜悯,或者因为这并不对等的关系,才接受他的爱意。
毕竟,是他先放弃了她,她才会……才会沦落为妓。
也是他,太过自以为是,才叫她生生受了那么多的折辱。
错的是他,一直都是他。
“我会证明的。”
“什……什么。”
陆温怔了怔,指尖微微蜷起,眸光已然湿漉。
他面色平静,深邃眼眸透过凛凛不甘之意,全然不似玩笑:
“我会向狸儿证明,谢昭雪那条狗,根本比不了我分毫。”
陆温噗嗤一声,掩面而笑,旖旎消散。
陆温坐到了旁侧的蒲团上,再次打破了沉默;“殿下在画什么?”
他坦然的摊开画卷,是军中机关的一些巧思,以及改进火铳的一些妙想。
“还未推行,不知有用否。”
陆温不由得勾起一丝愉悦的微笑,一眨不眨的拿着图纸钻研,看到最后,竟是两眼发光,恨不得欢呼雀跃。
“之前火铳操作麻烦,也极易伤到自己,若按殿下这般改进,便可大规模投入实战里去了。”
宋兰亭眉心舒展,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温柔柔道:
“狸儿说的对,将权利让渡出去,便是甘心做个废人,乾坤未定,天下未诀,我亦可执棋。”
陆温心潮起伏,双手托腮,连连点头:
“何况,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即便殿下执政,薛灵安之道是为百姓民生,我南凉,亦可广而推行。”
说话间,已过了三更天。
因茶室之中,只有一张榻。
陆温便很自觉的靠坐在书案边的蒲团上,将双臂交叠,趴在书案上沉沉睡去,将那张只可一人小憩的榻留给了自家主子。
待陆温入了睡,宋兰亭吹熄了灯,黑暗中,一阵窸窣,他将陆温抱起,放上了软榻。
想了想,将她的鞋袜也脱了下来。
他二人虽受困于此,主家倒也没刻意刁难,茶室的屏风后头,放了两桶供以梳洗的清水。
陆温睡得深沉,睡梦中,却能察觉到泛着凉意的帕子,一点点擦拭过她的脸庞。
忽然,外间响起好一阵叮咚,陆温倏然被惊醒,一睁眼,便与手里捏着帕子的宋兰亭面面相觑。
宋兰亭顿了顿,面颊飞上红晕,纤长羽睫低低的垂着,结结巴巴道:
“……我是看你出了很多汗,对……对不起。”
陆温怔了怔,抚上额头,的确滚烫灼热。
换季之时,最忌讳冷热交替,她风霜惯了,底子又算得上强悍,常是席地而坐,就地而眠,许是这几日赶路,吞了风,得了风寒。
难怪她这几日精神恹恹的。
她伸出手,接过帕子,柔柔一笑:“狸儿好多了,殿下担忧狸儿,狸儿只会开心,怎么会生气呢。”
宋兰亭刚要说些什么,又听见外头扑通一声巨响,陆温实在耐不住心下好奇,便去推了推门,却极轻松的就将门推开了。
陆温一怔,旋即了然,十分幽怨的瞪了宋兰亭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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