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夕,秦王廷美在秦王府花园凉亭内下棋,刘娥立于凉亭外较远处伺候,一位年近半百的男子坐在秦王对面与之对弈,此人方颐广额,目光沉静,正是与秦王交好的兵部尚书卢多逊。
卢多逊博涉经史,聪明强力,有谋略,文采非凡。太祖当年好读书,常问卢多逊书中事,多逊应答无滞,颇受太祖器重。
在太祖朝任知制诰期间,卢多逊便与赵普不协,后来任翰林学士,见皇帝之时常攻击辅政的赵普短处,议及一些受贿枉法的官员获赵普庇护,太祖怒,将赵普外放,出镇河阳。
赵炅即位后,赵普入朝为少保。后来赵普之子赵承宗娶太祖胞妹燕国长公主之女。彼时赵承宗知泽州,受诏归阙成婚。但尚未逾月,卢多逊即劝皇帝命赵承宗离京归任,赵普因此格外愤怒。
赵炅登基,称是承昭宪太后之命,由兄长传位,但朝中众臣此前并不知晓,这些年来不免物议纷纷,私下流传。赵承宗一事后赵普向赵炅进言,称昭宪太后大渐之际,他曾预闻顾命,知道金匮之盟之事。赵炅立即将赵承宗留于京师任职,不久后复用赵普为相。赵普随即屡次讥讽卢多逊,欲令其引退。卢多逊虽不安,却也不甘心就此请辞,遂了赵普心愿,便暗暗结交秦王,有辅佐秦王谋登大宝之意。
凉亭中的赵廷美拈了颗棋子落在棋盘上,低声对卢多逊道:“那日赏花钓鱼宴上的情形,卢尚书都看见了。依照宗牒记载,本王的生母就是昭宪太后,而今赵普公然在宴集上称陈国夫人于我有顾复之恩,恐怕大有深意。”
卢多逊道:“殿下从出生起就受昭宪太后养育,据臣所知,太后待殿下与太祖皇帝及今上并无分别,所以殿下在出身上与太祖今上毫无二致,理应是金匮之盟约定的储君。赵普之言,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赵廷美苦笑:“官家似乎并不这样想。赏花钓鱼宴上,并不斥责赵普,分明是默许赵普公然羞辱我。”
卢多逊默然,须臾缓缓问道:“殿下记得太祖皇帝两位皇子,德昭和德芳,是怎么死的么?”
赵廷美沉吟,道:“德昭,是自刎而亡……”
太祖赵匡胤有四子,长子与第三子均早亡,赵德昭是次子,第四子名德芳。太平兴国四年,二十九岁的赵德昭跟随皇帝赵炅攻打幽州。某日军中深夜惊乱,皇帝失踪,将士不知皇帝下落,有人便谋议立赵德昭为帝。赵炅回来后得知此事很不高兴,从此对赵德昭有了猜忌之心。
赵炅因为北伐不利,许久没有给功臣行赏。赵德昭为将士向皇帝请赏,赵炅大怒,斥责他说:“且待你自己做了皇帝,再行赏不迟!”德昭愤懑,退朝后自刎而死。
“德芳嘛……”赵廷美叹息,“才刚离世,年仅二十三。众所周知的说法是年轻体弱,药石无灵,抱病而亡。”
卢多逊冷笑:“若无金匮之盟一说,在太祖皇帝之子中选储君,立长便应是德昭,立嫡,若按太祖孝章皇后之意,便该立德芳。那金匮之盟,虽然今上与赵普言之凿凿,但谁也没见过。而两位太祖皇子在今上即位后相继而亡,恰好令今上没有了来自太祖一脉的后顾之忧,其中关节,颇值得玩味。”
赵廷美犹疑:“你是说,德昭和德芳之死,没那么简单?”
卢多逊低目道:“臣不敢妄言。不过从行猎之事及赏花钓鱼宴看来,今上对楚王十分欣赏,大有着重栽培的意思。”
赵廷美苦笑:“他还是想把皇位传给自己儿子。”
卢多逊朝他一拱手:“恕臣直言,若今上如殿下适才所说,想把皇位传给自己子嗣,那如今,他面前最大的障碍是谁?”
赵廷美沉默。
卢多逊进一步挑明:“赵普所言,显然来自今上授意,欲宣布陈国夫人是殿下生母,表明嫡庶有别,要把殿下排除于金匮之盟约定的兄弟范围内。”
赵廷美凝视面前的棋局,忽然心烦意乱地把棋盘一推:“不说这些了。”旋即扬声唤:“刘娥!”
刘娥应声进入亭中。
赵廷美吩咐:“今晚颇为炎热,你去冰窖取些冰块来做绿豆甘草冰雪凉水,为卢尚书奉上。”
刘娥颔首领命:“是。”
这日黄昏,皇帝赵炅才从南郊斋宫回来。车驾刚到丹凤门,等候在此的赵普即迎上去,在赵炅御辇前行礼:“臣赵普恭迎陛下。”
赵炅有些讶异:“今日朕从斋宫归来,路上耽搁了,回来得晚。赵相公何必还在此等候。”
赵普从伏拜的姿态直起身来,从容道:“臣有要事禀奏陛下。”
京师贵胄豪门常在宅中设冰窖,以备夏日解暑所需,秦王府也不例外,冰窖设于花园假山中。刘娥奉命做冰雪凉水,便入冰窖取冰,须臾出来,手里捧着有几大块冰的银盘,身后冰窖寒气逼人,烟雾滚滚而出。刘娥旋即关门,捧着银盘离去。
少顷,刘娥端着托盘步入凉亭,从托盘中取出一个较大的银汤碗和两个小银碗,汤碗里盛着绿豆甘草冰雪凉水,面上浮着若干碎冰。
刘娥把冰雪凉水盛入两个小碗中,分别摆在赵廷美和卢多逊面前,把尚盛有冰雪凉水的银汤碗摆在棋盘旁边,然后低首退出。
赵廷美朝卢多逊一摆手:“卢尚书,请。”
卢多逊持银匙搅动面前的冰雪凉水,其中碎冰随之碰撞,映着月色,闪着清冷的光,沁出丝丝缕缕的凉意,悄然漫过他手指。
暮色渐浓。
此刻秦王府大门前,守门的侍卫正站立着打瞌睡,忽闻前面道上蹄声滚滚如惊雷,侍卫迷糊地睁开眼,见一队人马踏着月影驰来。
侍卫举目看清为首的人,顿时大惊,立即跪地行礼,齐声高呼:“圣躬万福!”
赵炅在马上冷冷一笑,开口命令:“开门。”
此前赵普向赵炅禀报了打探到的消息:卢多逊造访秦王府。赵炅沉吟须臾,抬起眼帘,迅速作了决定:“摆驾秦王府。”随即连车也不坐,选了匹高头骏马,自己骑了,带着侍从奔驰而来。
侍女槿伊得知官家驾到,立即匆匆朝凉亭赶来,向赵廷美禀报:“大王,官家御驾亲临,已经进王府大门了!”
赵廷美与卢多逊霍然站起,两厢一顾,都有些惊惶。
赵廷美低声对卢多逊道:“你快去我后院避避,万万不可让他看到你在这里。”
卢多逊叹道:“只怕官家是听到风声,故此特意前来搜查。”
赵廷美蹙眉,一时苦无良策。
卢多逊目光移到冰雪凉水之上,然后朝赵廷美躬身:“藏于别处很容易被发现,殿下不如容我暂避入冰窖。”
赵廷美略一思忖,随即颔首:“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委屈卢尚书了。”转而吩咐槿伊,“你带卢尚书去冰窖。”
槿伊答应,带着卢多逊离去。
赵廷美又朝外唤刘娥:“你收拾一下棋盘。”
刘娥答应。赵廷美稍整衣冠,阔步朝外走去。
刘娥入凉亭,整理好棋盘上散落的棋子,见卢多逊的冰雪凉水还留在旁边,遂捧起退至亭外,又闻前院喧哗,很快会有人来,不及退出,便在凉亭下方侍立。
赵炅带着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地进入前院,赵廷美疾步出来迎接,行礼后道:“陛下深夜亲临寒舍,臣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赵炅哈哈一笑扶起廷美:“秦王何罪之有?朕也是心血来潮。端午将至,朕今日从斋宫回来,带回许多南郊采的菖蒲和艾叶,恰好路过秦王府,便想着顺道给弟弟带一些来,挂在府中辟邪。”
赵炅回首向身后的王继恩下令:“继恩,你带人把菖蒲艾叶给秦王府各屋舍挂上。”
王继恩躬身道:“遵命。”
王继恩转身向拿着菖蒲和艾叶的众侍卫挥手:“四处走走,把菖蒲艾叶给各屋舍挂上,每处亭台楼阁可都别落下。”
众侍卫答应,四散奔走。
赵炅又笑对赵廷美,道:“这些菖蒲艾叶长于斋宫附近,原比寻常的有灵气,镇宅辟邪最好不过。”
赵廷美略微浅笑:“谢陛下。”
赵炅目光越过赵廷美略往他身后:“听说你方才在花园纳凉?你园子有好景观,朕也去那里坐坐吧。”
赵廷美欠身让路:“陛下请。”
赵炅进入花园,一路上以探寻的目光四处看,逐一扫视了花园中的亭台楼阁,然后朝假山处走去。赵廷美暗暗一惊,旋即快步跟上,追随而去。
凉亭外的刘娥看见赵炅行走的方向,不由双目微睁,蹙起了眉头。正在思索间,忽闻身后阴影处有人低声唤她:“妹妹……”
刘娥回首定睛一看,见是龚美,立即朝龚美处退后数步,轻声问:“龚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龚美弓身缩首,尽量躲避在暗处,道:“今晚王府的顾都监请我喝酒,我喝得头晕,从他那里出来就迷了路,找不到出园子的门……现在这里怎么多了好些人?”
刘娥看看龚美,又望望赵炅等人前行的路,凝眸一想,指了个方向:“龚大哥,快,从那边绕到假山中去……”
赵炅继续前行,随着步履移动,假山深处的冰窖门若隐若现。
赵廷美但觉两膝疲软,走得如同飘浮一般,心跳加速,却也只能尽量掩饰,向赵炅赔笑道:“陛下,这里夜间无灯烛照明,不便行走,不如去凉亭小坐赏月吧。”
赵炅摆首:“朕见这假山堆砌颇有新意,且去近处欣赏一番。”
赵炅启步再往前走。
赵廷美跟在赵炅身后,额上渐渐渗出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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