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不念以后,我很少来看望楚老师。
尤其近两年是灾年,我净在家里、帮爹娘忙活那些杂活儿了。
因为过来探望的次数太少,我连老师离婚的消息都不知道,更不晓得她日子会过得这么苦。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挺对不住楚老师的。
在里屋停留了十来分钟,我这才回到院子里,跪在棺木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白小跳对五道荒沟村儿挺熟悉,他不知去谁家跑了一趟,再回来时,手里就多出几张卷葱大煎饼。
“咋了,得水儿?你刚才哭了?”
兴许是我的眼圈有些异样,白小跳朝我瞄了一眼说道。
我点点头,说我有点儿想楚老师了。
上学那会儿,她那么尽心费力的辅导我数学,可我脑袋里,仿佛少根弦儿哩,咋都学不好数学。
成绩最好的那次月考,打了七十九分,离一百分还差那老远呢,可楚老师的那糖块儿,却早就进了我的嘴巴啊。
白小跳搬来两个小马扎,和我并排坐在一起,我俩一边嚼着大煎饼,一边回忆读农中时的往事。
那会儿,老师教书,都讲究个暴力教育。
很多人动不动,就对我们又打又骂的。
就比如俺们家隔壁邓老二,他就是那会儿,让他们班老师给打出毛病了。
到现在,他将近二十岁的人了,连十以内乘除法,还算不明白呢。
再比如:我的那个男班主任,也是一路货色。
他下手就贼拉黑,也不分个男女生啊,谁犯错、他就揍谁。
他能把女生揍成男生、把男生揍成小动物,可特么没有人性了。
初一下学期,因为大扫除不干净,被扣了分。
班主任就把我喊上了讲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一飞脚、就把我踹到门外走廊了。
赶的也巧,我正好被踹进两片暖气片的空隙,身子卡的死死的,怎么挣扎都出不来。
不仅是挨踹的小肚子传来阵阵剧痛,我的两只手,也是疼的不轻。
因为正卡在滚烫暖气片后面,拔都拔不出来。
那家伙给我烫的,火呲撩的疼啊!
等同学把我扶出来时,我俩手通红一片,就跟被煮过似的。
再瞅瞅楚老师,她就从来不打骂我们。
而且她说话时,都是春风细雨的,对我们可有耐心烦儿了。
跟她一相比,我们那男班主任,就是一坨粑粑!
——
——
下午时,杏儿又过来一趟,给我送“五净四驱三拜”的家什。
我觉得特不好意思。
一天之内,折腾杏儿三回,我瞅她的腿,好像都被我溜细了。
等到傍天黑,白小跳也离开,就只剩下我老哥一个。
我遵着规矩,对棺木拜了拜,而后小心仔细的擦拭棺木。
简易灯泡照耀下,那薄薄的柳木棺材,便显得愈发寒酸。
这棺木明显是没花几个钱的,估摸着,八成是好心的左邻右舍,凑钱帮买的。
唉——她那个败家的老爷们啊!
自打离了婚,真就对楚老师不管不顾的。
我就想不明白,挺大个老爷们,咋会这么绝情呢?
……
擦拭过棺木,在四周洒了些清水,我便依靠在棺木一端坐了下来,打算修炼宁心静神术。
刚要闭上眼睛,突然间听到院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声。
那声音很轻,却很杂乱,并不是节奏分明、带着韵律。
等那人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知道,为啥会听到那样的脚步声了。
这是个小女孩儿,瞅着有六七岁的模样。
头上扎着两根羊角辫儿,辫根处,随意的扎着两个红头绳。
她的小脸蛋脏兮兮的,好像几天没有洗过脸;一双眸子却是黑白分明,透出纯真无邪的气息。
肩膀上,斜挎着一个军绿色书包;蓝白相间的碎花格子衫上,却破开一道巴掌大小的口子。
脚下踩着一双千层底儿(手工布鞋),左脚上的那只,鞋底和鞋面分离,如同张着一张大嘴。
不知为啥,一瞅见这小女孩儿,我心里莫名一阵心疼。
我心说,她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怎么着?
咋穿的这么破烂?
冷不丁这么一瞅,她就跟个小要饭似的。
进了院门,这小姑娘却不看我,怔怔的盯着棺木方向。
愣了片刻后,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路小跑,向着棺木便扑了过去。
“妈妈,妈妈——你别丢下我呀!呜、呜、呜……”
小姑娘一声接一声的痛哭,稚嫩的童音中,蕴含着无比的悲伤情绪。
她的小手尽量撑开,紧紧搂着棺木,断线珍珠般的眼泪,顺着她的脸蛋流淌下来,把她的小脸都哭花了。
这下我就没法儿宁心静神了。
很明显,这小姑娘就是楚老师唯一的闺女。
不知怎么,她得知了她妈妈的死讯,这才从县城跑了过来。
“你——是楚老师的女儿?”我试探问道。
在说话时,我的眼泪在眼眶子里直打转,早就被她的悲伤情绪给传染了。
“是呀,我就是玲玲呀!玲玲想妈妈,玲玲要找妈妈,玲玲不想让妈妈走呀……”小姑娘断断续续的哭泣道。
我还想再多问两句。
没想到小姑娘当即鼓起腮帮子,一边儿可怜的淌着眼泪,一边儿凶巴巴的瞪着我,明显是不想让我打扰她。
我轻叹一口气,向旁边走了两步,只能过会儿再说。
约莫五六分钟后,小姑娘才止住了哭声。
她走到我的面前,质问道:“你是谁?为啥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狐疑,像是在质疑我的来路。
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我就觉得她格外亲。
我柔声说道:“我叫张得水儿,是你妈妈教过的学生。从今儿个起,连续七天,我要为楚老师守灵的。”
这小姑娘人小鬼大,居然知道守灵的习俗,也能理解到我的好意。
“原来是妈妈的学生呀!你可真是个好人,帮忙守灵很辛苦的,谢谢你!”玲玲说道。
得到了这小丫头的信任,接下来的聊天,可就顺畅得多。
玲玲极其健谈,不等我主动发问,她就解释说,是妈妈的同事把这消息告诉爸爸,她这才知道楚老师的死讯。
一番哭求过后,又把她送到这里。
“玲玲,你的衣服和鞋子,怎么都破了呀?我听说,你爸爸很有钱,怎么没给你买新衣服穿?”我压着火气问道。
玲玲似乎很惧怕她爸爸,我刚一提起,她就打了个哆嗦,瘦小的身子向我靠了靠,让我顺势握住她的小手。
“爸爸——他很忙的,没……没时间管我。”玲玲有些畏缩的说道。
我没仔细琢磨她话里的意思,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她的小手上。
只见冰凉的手背上,青一块、紫一块,如同被人狠狠掐过一般。
再轻轻捋起胳膊肘儿,就看到更多青紫色的淤痕。
我咬了咬后槽牙,强行压抑着怒火,免得吓到这小丫头。
“你爸爸……经常打你?”我问道。
玲玲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赶紧摇头,瞅她的模样,像是生怕外人知道她被毒打的秘密似的。
她那怯生生的模样落在我眼里,我终于没法儿再忍了。
我问道:“你爸爸呢?他现在在哪儿?我找他说点事情。”
我这当然是在扒瞎。
我跟那犊子玩意儿,能有啥可说的?
我是打算用拳头跟他操练操练。
娘了个大象鼻哦——
我保证不把他脑瓜子,打出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