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将秦王的赏银交给龚美,嘱他尽快租个门面开店。龚美虽然欢喜,但想起官家驾临秦王府那夜,仍心有余悸,问:“妹妹你让我去假山处呕吐,却怎么不先跟我说官家要往那路上走?”
刘娥反问:“我说了,你还会去么?”
“不会……”龚美嘀咕着说,“妹妹也忒镇定了,万一官家一言不合,把我杀了怎么办?”
刘娥道:“从我们听到的传闻看,官家是爱惜名声的人,怎会随便杀人?再说,富贵险中求,经此一事,你得这笔钱去开店,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官家借故搜查秦王府,可见官家与秦王之间有嫌隙,你栖身秦王府未必是安全的,还是早些出来为好。”
“那你呢?”龚美不解,“既然你看出秦王府未必安全,为何不借机请求秦王许你出来,与我一起开店?”
刘娥摇了摇头:“当初我为逃婚而来京师投靠秦王,他对我很不错。如今若我见他有危险便独自离去,成什么人了?你与我不同,与秦王原无渊源,只是因为我才留在秦王府,所以不必有顾虑,有这机会,就出去吧,好男儿总是要成家立业的。”
龚美有些担忧地看她,但见她神色坚定,知道她自有主意,作了决断便甚难改变,亦只得说:“好吧,我先出去把店开好,以后你就把我那里当娘家,遇上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代国公潘美夫人信佛,有每月朔望前往大相国寺进香的习惯。这回朔日却身体不适,耳鸣目眩,行走几步便觉头晕乏力,便唤来女儿宝璐,要女儿代其前往大相国寺。
潘宅驾车的小厮早早地候在大门前,站在一辆犊车前待命。须臾却见一名小丫鬟跑出来,吩咐道:“姑娘说了,她不坐车,要骑马。”
潘宝璐虽也算将门女,却自幼娇养,并不爱刀剑骑射,成日穿绮罗,食玉馔,往来各地均有香车接送,长到十六岁都未碰过一丝马鬃。择婿那日被刘娥惊扰,虽十分怨恨,但回想刘娥形容风姿,尤其是抢绣球的联翩动作,亦不由得暗觉她举止明快洒脱,不免心生效仿之意。
近年潘宝璐少女怀春,酷爱看唐传奇,这几日又连续看了《聂隐娘》、《虬髯客》等几篇侠义故事,忽然感到习习武、骑骑马也不错,出门英姿飒爽地策马奔驰一圈,不知会收获多少路人或艳羡或爱慕的目光,于是立即要学骑马。
她在自家园子里乘马兜了几圈,便觉已然熟练,一门心思要上街练习,正巧母亲要她代为进香,遂表示要骑马前去。
待潘宝璐兴冲冲地跑出宅门时,适才的潘宅小厮依然以同样的姿势在门前等候,不过身边的车已然换成了一匹马。
潘宝璐身后跟着侍婢叶子和刚才那位小丫鬟。叶子一边小跑一边嘴里不停念叨:“姑娘才学骑马没几日,这就要上街……万一摔着碰着,这可怎么了得……还是不要骑了吧。”
潘宝璐跑到马前,拍拍马脖子,对叶子翻翻白眼:“你烦不烦,我爹都没不让我骑。”
说完潘宝璐翻身上马,朝天挥着马鞭,笑问叶子:“看我这上马的姿势如何?”
叶子伸出大拇指,一脸严肃地颔首肯定。
潘宝璐得意洋洋,傲然道:“我乃将门虎女,骑马射箭这种小事,怎能难到我。你们跟好了!”言罢挥鞭,“驾!”
岂料那马质素十分非凡,得令即嗖地如箭般蹿出,朝门前大道狂奔而去。
马背上的潘宝璐被颠得前仰后合,洒落一地惊呼:“啊,啊……”
叶子与小丫鬟相顾骇然,追在马后连呼“姑娘”。
这日龚美的首饰铺子恰好开张,新店开在大相国寺旁,刘娥也来帮手,两人在店铺前噼里啪啦点起了一串鞭炮,引来一群左邻右舍的小孩,围着门面又跳又叫。
鞭炮放完,龚美与刘娥一起拉下铺子牌坊上的红布,露出“龚氏金店”几个大字。龚美满脸笑容地向周围来往人群拱手致谢,请大家赏脸入内,刘娥笑着站在铺子外面,手里端着一个锦盘,上面放着几件首饰。
几个年轻姑娘被刘娥手中锦盘上的首饰吸引过来,两人伸手将盘中的一只耳环和钗拿起欣赏,其中一人拿起一支钗戴在头上,其他人见了纷纷点头赞赏。
刘娥笑指店内,请大家进去细看,几位年轻姑娘放下首饰,兴致勃勃地进到店里,龚美急忙转身进店,殷勤招呼。
潘宝璐骑着马一路呈“之”字形走来,后面远远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潘宅小厮和两位侍女。潘宝璐煞白着脸使劲扯缰绳,嘴里连声唤马,指挥方向,至于马听不听,就全凭天意。
听到前方龚美店铺传来的鞭炮声,马略微受惊,轻嘶一声,开始加速,潘宝璐慌乱地猛拉缰绳,马一时吃痛,也不辨方向,横冲直撞地朝前跑去。
潘宝璐无奈闭眼,只得朝前大喊:“让开让开!统统给我让开!”
路人纷纷躲避,一路鸡飞狗跳。
街道中央站着一名女子,正在和路人交谈,眼见潘宝璐的马就要撞了上去。
潘宝璐一壁大喊一壁死命拉住马,口中绝望唤道:“闪开……”
马奇迹般地在那女子面前停下。女子不慌不乱地转身。
潘宝璐捂着狂跳的心直叹:“吓死我了……”旋即又怒,抬眼直斥那转身的女子,“你没事站在这里做……”
“什么”二字尚未出口,她已全然愣住——面前那女子竟是刘娥。
从刘娥冷静审视的目光中潘宝璐明白刘娥也认出了她,随即“哼”了一声,从马上跳下,杵到刘娥跟前:“原来是你,真是冤家路窄!”
潘宝璐将马鞭随手往后一扔,身后小厮正好赶到,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接。
刘娥默默向后退开一步,平静应道:“是我挡了姑娘的道,这里给姑娘陪不是了。”
刘娥说完朝她一拱手以示歉意。今天是龚美开业之日,她不欲与潘宝璐多纠缠,以免激怒这刁蛮姑娘,搅了今日之喜。
潘宝璐却不依不饶:“哎呀,我当这挡我道的人是谁呢,原来是为你家干哥哥跑到我家闹事的野丫头,现在又故意挡道,是何居心?”
来往百姓中好事者眼见有热闹可看,开始驻足围观。
刘娥看看周围,也欲息事宁人,仍对潘宝璐十分客气:“当日我言辞莽撞,失礼于姑娘,姑娘若要追究,容后再论。只是今日,家有喜事,望姑娘不要在此重提旧事。”
潘宝璐重复:“家有喜事?”斜眼瞥了一下首饰铺,刻意拔高声调,冷笑道,“难道是和你干哥哥在这里拜堂成亲不成?”
店中的客人听到动静相继走出,龚美也随之跟出,见此情景,上前作揖:“这位姑娘……”
话音未落,龚美抬头见是潘宝璐,便愣了一愣。
刘娥上前轻扯龚美衣袖,龚美回头,刘娥眼神示意,龚美领会,沉默不语。
潘宝璐眼珠一转,故做惊讶状:“哎呀,怪不得你要闹事,原来早就跟这卖首饰的小掌柜厮混在一起,怕我坏了你的好事……”说着再上下打量龚美,面带鄙夷地把目光转回刘娥脸上,“放心,他在本姑娘眼里,无异于一块牛粪,也就你这没见识的野丫头拿他当宝,竟还与他私奔。”
周围百姓已在交头接耳,对刘娥和龚美指指点点。潘宝璐更加得意。
刘娥恼怒,正欲斥责,但刚吐出个“你”字,忽然想到择婿日那一闹,已引来潘宅众人绑架报复,若再与她大动干戈,只怕轻则店铺难开下去,重则又不免惹来人祸,乃至连累秦王。遂把一腔斥责的话都咽了回去。
而潘宝璐见刘娥欲言又止,愈发得意,直逼到她面前,挑衅道:“你什么你?有本事跟人私奔,没本事承认啊?”
龚美冲过去挡在刘娥身前,面对潘宝璐:“你怎么血口喷人!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
潘宝璐抢白道:“清白?谁能证明你们是清白的?找个人出来证明给我看看。”
龚美气结,但也不知如何辩解。刘娥冷冷注视潘宝璐,一时也未开口。
忽然前方传来侍从呵道之声,围观百姓闻声闪到两侧,两列身着绢甲的王府仪仗行来,前后约有二十多人,拥着一辆驾着四匹红鬃赤马的革辂,阵势浩大,渐渐行至龚美铺子前。
那革辂附朱班轮,八鸾在衡,有螭龙的纹饰,是亲王的车舆。路人注视着革辂,如受威慑般纷纷退后让道。
革辂前侍从凛冽目光扫视两侧,扬声宣布:“楚王驾到!”
赵元佐从容自革辂上下来,戴七梁额花冠,覆貂蝉笼巾,穿着一身绯罗裳,加白罗方心曲领,系金涂银革带,腰悬真玉佩,足着乌皮履。是参加朝会的冠服,此时冠下露出的眉目亦格外俊美而肃穆。
围观百姓中的年轻女子们眼中霎时闪出异常炽热的光,捂住驿动的心,窃窃私语:“原来这就是大皇子楚王,真是俊秀啊……”
赵元佐左右一顾,然后镇静地踏过满地匍匐的赞美声,目不斜视地从潘宝璐面前走过。
赵元佐冠缨飘飘,侧面如神祇冷峻,经过潘宝璐面前时带起的风拂动了她的散发。潘宝璐不由怔住。
赵元佐径直来到刘娥面前,一下握住她双手,适才冰冷的神情忽然松动,眼底尽是温柔之意:“想要什么样的首饰,叫侍女们来买就是了,何必自己跑这么一遭?”
围观众人呆呆凝望,一片静默。
刘娥恍惚如梦,看看赵元佐握住自己的手,微微挣扎,元佐却更为用力地握紧,不容她抗拒。
刘娥抬头,光线从赵元佐背面射来,他的五官有一瞬模糊于强光中。然后他忽然一笑,嘴角扬起,目光灼灼,侧脸在光线中划出一条清晰的轮廓,在她困惑的注视中美得惊心动魄。
刘娥任由他拉住自己,良久,才轻轻挣脱一只手,眼角余光掠过潘宝璐的脸,她平静地去理了理元佐颌下冠缨。
“风很大么?冠缨都吹乱了。”她轻声说。
赵元佐一笑:“风还好。”旋即扬起一只手,为刘娥挡住阳光,“但是日头太猛,小心晒着,赶紧进去吧。”随后侧首冷冷扫视潘宝璐等人,对侍从命道,“没有我的吩咐,无关人等不得进来。”
赵元佐牵着刘娥款款走进铺子,一路柔声问:“跟我说说,可在这铺子里看中什么了?”
龚美低首窃笑,匆忙跟进。
王府侍从看看犹在引颈探视的围观路人,喝道:“无关人等,后退三尺!”
路人们齐刷刷往后退开三步,惟有潘宝璐留在了中央。
潘宝璐目瞪口呆,早已看得无语凝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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